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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类

简介 一个与社会脱轨5年,蛰居在家的人,他却可以和宇宙平视,藐视整个地球。1一三年春末,我决定在离新公司十二公里的城中村里租房子住。看了一圈,最终定下一套带有露台的顶楼整租房,房租每月七百。站在露台上,可
 

一个与社会脱轨5年,蛰居在家的人,他却可以和宇宙平视,藐视整个地球。


1

一三年春末,我决定在离新公司十二公里的城中村里租房子住。看了一圈,最终定下一套带有露台的顶楼整租房,房租每月七百。站在露台上,可以看到远处的小片农田,风景还算不错。麻烦的是环境相当聒噪,喇叭叫卖声和街坊邻居的交谈声听得清清楚楚。此外所有家具都像上了年纪的老人,房东没有翻修的打算,只能凑合用着。

工作朝九晚九,地铁通勤,几乎天天早出晚归。下班后,加上步行和等地铁的时间,基本要十一点才能到家。不像其他半夜还灯火通明的繁华街道,这个时间城中村的商铺大都拉下了卷帘门。放眼看去,整条街道像是被荒废了多年,还营业的饭馆屈指可数。

“老陈炸酱面”位于我回出租房的必经之路上,每天十一点半歇业,刚好够我补一顿夜宵。不知老板是刻意等我还是执意恪守生活作息,即使从十点开始就没再有多少顾客,甚至连他本人都困得在柜台前不断抖腿提神,也还是日复一日坚守到十一点半才肯关门。

刻意等我固然不太可能,毕竟我从刚搬过来就发现了这一现象。原因我从没问过。两人都累了整天,唯一的交谈便是“来啦”“要个小碗”之类的简短话语。何况就算老板有力气攀谈,我也没心思回答。后来我才知道,有不少像我这样的年轻人也住在这里,其中大部分同我一样是外地人来工作,却又承担不起高昂的房租,便选择相对便宜的城中村。老板营业到十一点半,也正是看准了我们这些晚归的外地年轻人。

老板约莫五十岁出头,儿子二十八岁。我不知道老板的名字,倒是知道他儿子叫陈向进。大概是看我跟他儿子差不多大吧,陈向进三个字隔三差五就从口中蹦出。一来二去,反而不见其人先闻其名了。老板提及儿子时的语气无不充满无奈,嫌他整日待在家中不求上进,既不工作也不学习,像个孤魂野鬼。

我本无意打听私家事,奈何老板憋了满肚子的牢骚,话匣一打开就扯个没完没了。倾诉对象不只是我,恐怕常去的老顾客都免不了被迫倾听。对其他顾客怎样我不得而知,但每次跟我说完,总会问一嘴有没有适合他陈向进的出路。话说到此,他总会再强调一遍陈向进那重点大学的文凭,继而推翻前面的抱怨,解释说陈向进只是身体懒,脑子聪明得很。

后来有天去吃面,发现柜台前换成了个体型偏胖、不修边幅的男人。他留着寸头,下巴长满碎胡,眼镜的镜腿嵌进肉里,读着一本厚厚的书。等餐的时间,我见他年龄与我相似,便主动问他在读什么。他竖起书,封面朝向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我没看过这书,问他讲了什么事。他于是用半小时讲述了沙俄苦役犯在牢狱中的生活。至今,我还记得他着重提到的书中名叫苏西洛夫的角色。他说那是个不能以自己的意志活着的可怜人。

见到老板喊着陈向进的名字从后厨里走出,我这才意识到眼前的人就是陈向进。听交谈内容,老板是要出门办事,让陈向进暂时看店。我旁敲侧击打探一番,果真如老板所说,目前待在家里无所事事。说无所事事也许有些夸张,他固然不是双手一摊躺在床上。用他的话说,是在家里通过网络和书籍观察世界。至于他从哪所大学毕业,我没有过问,是真是假无从判断。但他对我意外坦诚。他说大学毕业以来只做过一份工作,且那份工作只做了两年。其他时间便待在家里看书看店。如果除去给家里打下手帮忙的话,他有差不多五年没工作了。

“钱能够用吗?”我无不错愕地问他。

“我花得不多,不抽烟不喝酒不找对象,家里有饭,每个月花不了几百块钱。”他回答。“对了,你外地的吧?之前没见过。”

我点头:“刚搬来没三个月,住四号楼。”

“那挺近的,拐个弯就到了。”

在家待五年。我在心里思忖,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卓逸不群了。

我没有跟他谈太多,只聊到知道此人的存在的程度。说话时,他的身体就像被什么紧实的东西束缚着,有种极不自然的感觉。但肢体的僵硬没有影响到语言。他思维清晰,眼神没有丝毫呆滞,俨然以前学校里那种面无表情但聪慧过人的好学生形象。

因为常去吃面,一来二去我和陈向进慢慢熟络起来。随着慢慢熟络,我越发觉得此人不同寻常。他思维跳跃却又逻辑缜密,总能言常人所不能言,想常人所无法想,实在不符合老板口中“好吃懒做、无所事事”的性格。

我没有太多想法,若非要说心里给他打了什么标签,也仅仅是“奇怪的人”。何况我喜欢听他侃侃而谈,毕竟他的想法太过天马行空。那些话题,跟脚下这片凹凸不平的碎石子路没有半点关系,却又仿佛是他迫在眉睫的要紧事。他什么都聊,谈教育,谈哲学,谈经济,谈政治,谈人性……好像没有他涉及不到的领域。我懂得不多,所以大多数时间都是听他说。有时我很是纳闷,他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

许多观点此前从未在我心里建立,经过他的讲述,竟然深深植根于我心底。最令我讶异的是,他的目光总是——或说几乎是下意识地——透过层层表象直穿本质。聊到许多事情时,我仍停留于最直观的感受,而他已先我一步表达出了我需要多年才能领悟的道理。因此,我从不觉得他是街坊邻居乃至父母口中的无用之人。至少他善于思考。我向来坚定地认为,能够不受他者干扰而持有独立见解,就已领先于绝大部分人。当然,以务实为第一要事的长辈们更注重于他的现实发展。说得难听些,只要他没成家立业,没有稳定的生活,就永远是个失败者。

 

2

盛夏的一个周六,我下班后路过面馆,发现陈向进也在店里坐着。想着既然是周六,晚睡些也没关系,便迈进店里。

陈向进左手拿手机,右手拿筷子,身前一盘西红柿盖饭。见到我,他热情打招呼,拿走桌上的调料瓶腾出空间,示意我坐到对面。我照做了,要了碗干拌炸酱面。

等到老板去后厨忙活,陈向进才开口,问我刚下班呢。我点头,长长吁了口气,问他最近如何。他说就那样。至于那样是哪样,无非是老板对外描述的,待在家里。他抽了抽鼻子,吸掉碗里最后一根面条,转变了话题方向:“有个事想分享给你。”

“啥事?”

“算是感悟吧。”

“说说看。”

适时,老板端来炸酱面,他就此打住,喝起饮料。老板没有离开的架势,他坐在陈向进身旁,问起我的生活,比如在哪里上班,什么职位,工资多少,老家哪里的等等。我虽心有不快,但想着老板是个朴实的人,便一一如实坦白。无论我的生活还是工作,都没有可圈可点之处,即便如此,老板还是把我当成了榜样性质的角色,用类似“你看大家都如何如何”的说辞敦促陈向进出去找个工作,再不济接手面馆也好。

这段时间,陈向进一言不发地划弄手机,对父亲也只是敷衍地轻声应和。

任谁都能看得出来,有种不和谐的因素弥漫在他们父子俩之间。我不好站在谁的角度替谁说话,只能老实回答问题,无话可说时便用吃面掩饰尴尬。

老板看出我的窘态,对陈向进重重喟叹一声,折回后厨。

父亲走后,陈向进如释重负,嘀咕了一声“老头子就是爱絮叨”。我还以苦笑,继续吃面。手擀面煮过了头,筷子轻轻一夹就断开。我想加点辣椒油,发觉有只苍蝇落到了塑料调味勺上。

“刚才说到哪了?”他搔着额头问道。

“你有感悟。”我说。

“对对,我前几天梦到宇宙了。”

“宇宙?”

“飘在宇宙里。”

“不太懂。”

他解释说,自己就像出舱的宇航员那样,悬浮在宇宙之中。地球在不知多少光年之外,肉眼看去差不多拳头大小。此外,他还看到了许多。但更多的,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他说那种黑暗好像黏稠的液体,密度大到无法沁入丝毫空气。不同于地球的黑夜含有各类气体,宇宙的黑暗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无”。

说罢,他又提到了总观效应——即脱离地球后,以近似于造物主视角观察宇宙而产生的认知转变。是的,他自称那场梦导致他患上了总观效应引发的某种症状,既不是抑郁症,也不是陷入虚无主义,而是如此直观地认识到自我的渺小,以至他险些忘了呼吸,被活活憋醒了。他说他醒来后,倚在床头,大口喘气,过了好一会儿才从现实里缓过神来,一时间难以分清哪是真实哪是虚假。

“你像咱在地球,脚踩着土地,有东南西北,有地平面和海平线。但是在宇宙里面没有方向,没有上下,没有分界线,就好比在一个巨大的圆球中心。”

我没吱声,搅拌着碗里的面条,想象他描述的场景。

他继续说,那场梦实在太真实,以至于现在看什么都感觉格外虚假,好像活在一场骗局里面。说这些时,他两眼黯淡无神,犹如被某些事所深深困扰。

填饱肚子,我们去门口吸烟。

“很多人其实不热爱生活。只是装作热爱生活的样子,时间一长,也就把自己骗过去了。”他突然说道,“大家都在维持一种很难堪的体面。”

我踩灭烟蒂,等他说下去。但没有下文。他坐在石阶上,薄衬衫下,腹部随呼吸而一起一伏。

见他多少愿意袒露心声,我再次主动询问他为何不愿融入社会。我想,以他的才智和学识,找一份不错的工作应该算不上难事。只要他愿意,大可过上相对美满的生活。

他沉默思忖良久。答案诚然早就在他脑中,只是对别人启口需要一些时间。于是我点燃第二根烟,再递给他一根,耐心等待。他没有打火,将烟衔在嘴上。

“不愿意演。”他轻轻摇头。

“扮演各类角色?”我问。

“扮演他们想让我成为的角色。”

“谁?”

“设定规则的人呗。”

“也是没办法的事吧,活着就要遵从各种各样的规则。”我说。

“所以我不想参与进去。”

他说很多人无法理解他,包括父母。同样的,他也无法理解别人。比如背负数十年房贷的人,比如像我这样每天加班到深夜早出晚归的人,比如明明工资不高却偏要抚养多个孩子的人,比如为了谈生意顿顿喝得上吐下泻的人……他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就像满腹心事的人终于得到机会倾诉衷肠。然而我无法解答。想来好像没有具体的原因和动力,只是周围人都这么做,自己也就跟着做了。至于自己想要什么,似乎的确没有头绪。

他又提到了“环境对人的影响”。简单地说,环境可以改变人的行为。甚至在某些特定环境下,人会失去自由选择的能力。即便看似有无数个选择,但最终决定无非是较为稳妥且可以预见的零星的那几个。当然,人不是仪器,也不是环境造就的木偶,更不像人工智能那样被框定在程序内。人拥有跳出框架的自由。他说对他而言,自由就是不被环境和规则束缚。

我不知该回答什么。不过看他的表情,似乎也没期待我的回答。想必同样的情形重复过无数次:他试图对别人推心置腹,但对方只把他当作怪胎。

他问我,听着挺无聊的吧?我连连摇头,说没有的事,只是在思考你说的话。见时间不早了,他费力地站起身,说下次再聊。我们就地道别,我回出租屋,他回面馆。商铺的结构是前店后宅,打烊后转身就是家。

回到出租屋,我无力再洗漱,换下衣服便躺倒床上,望着墙皮剥落的天花板发呆。从进门开始,就听见隔壁的夫妻吵个不停,时不时还传来孩子的哭声。若不是听不懂方言,以这形同虚设的墙壁可以轻易听清争吵内容。

我打开电风扇,用风声盖过争吵声,随后翻身琢磨着陈向进说的话,不自觉昏睡过去。

 

3

秋意一天浓过一天。这段时间因为太过忙碌,下班后只想躺在床上,鲜少光顾面馆,也就没怎么见到陈向进。即便偶尔碰到,也不过点头微笑示意。几次看得出来他还想再和我聊些什么,但当时我满脑子只想着尽快解决当下的项目,好拿到奖金,换到条件更好的公寓里。可能这么说有些夸大其词,但当时的我确确实实受够了住在这动辄冒出一只蟑螂的逼仄容器里,一心只想着尽快搬离。

不过我想,这城中村里最格格不入的还是陈向进无疑。住在这里,几乎没有隐私可言,大家都知道老陈家有个不务实事的儿子。陈向进却不以为意,说不在乎别人如何评价他。

“我又不是活给别人看的。”他说。

整个秋天,我一头闷在工作中。累得头昏脑涨了就喝咖啡提神,错过末班地铁了就干脆睡在公司,我全然抛下了“我”的身份,只是以职工的身份活着。

如今想来,很难说究竟是以怎样的心境度过了那段时光。而面对陈向进的攀谈,我又不能视若无睹,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奇怪的是,无论他在忙什么,只要看到我,总会放下手头的活计朝我走来。哪怕他根本没有要紧事,也要闲聊上几句。我从不藏着掖着,生活里的烦心事干脆一股脑倾诉给他,包括进展不顺利的工作。

他给我的忠告是:三十岁之前不要急着成功,找方向更重要,所以事事慢慢来。我不禁调侃,你应该去当个贤内助。说完,我猛地意识到,他其实什么都懂,他比大部分普通人都更懂得如何获得世俗上的成功,但他懒得参与这场游戏。抑或说,他只想做一个观察者。

赶在国庆节之前,项目终于落地,我也难得拥有了几天休息时间。主管说绩效都会记录在年终评估里,奖金会随年终奖一同发放,并且有极大概率涨薪。我松了一口气,身体简直像刚跑完五十公里的马拉松,再也没力气折腾了。

假期初始,我闷头睡了一天一夜。睡得昏天暗地。连隔壁夫妻的吵架声都没能吵醒我。十月二号醒来后,我打开微信挨个回复未读信息,发现竟有属于陈向进的一条。信息发送于十月一日清晨,问我休假了没。我回答休了,问他什么事。过了十分钟,他回复说没什么事,有空的话来店里请我吃饭。过了半小时,陈向进又补上一句“别忘了来”。屏幕里的这四个字仿佛有着相当的分量。不过当天晚上我没去,当时要考虑付诸行动的事情有很多,但和陈向进吃饭绝不在其中。

十月初的晚上,在陈向进的盛情邀请下,我不情愿地迈进面馆。进门的同时,店里的最后一位客人刚好吃完离开。陈向进没去收拾,从墙角搬来一张折叠式木桌放在店外,接着拿来两个马扎和四瓶啤酒。他竟做足了准备,端出两盘盛满烤串的不锈钢盘,又端来两碗牛肉面。我不知道他要搞什么名堂,打趣问道是不是要帮什么忙。他摆手说不是,只想吃个饭聊聊天。说着他一屁股坐下,马扎被压得吱吱作响。

陈向进不胜酒力,几杯啤酒入胃就红了脸。他说自己是酒精过敏体质,平常很少喝酒,今天难得想多喝点。听到这句话,我突然想到他深居简出没有朋友的画面。老板也曾提过,说他一整天下来,除了营业时给顾客点餐之外,说出口的话加起来都未必超过十句。准确说,应该是他不愿意社交。他本人也对我说过,无意义的社交相当于浪费时间,多说一个字都是耗费心神。我想,也许他并不是把我看得多么重要,而是他想要对谁倾诉,但由于平常从不维护与朋友乃至亲人的关系,导致没人愿意耐心倾听。所以我认定,他找我吃饭必然事出有因。

我没猜错。借助酒精,他前所未有地谈起了自己的故事。他自幼深知父母不易,因而学习用功,从不招惹是非,将好学生的身份维持到了高中。他认为只有好成绩才能弥补自己的种种缺陷。毫不夸张地说,他将学习看得比生命都重要。

高三一次考试失利后,他没来由地出现了各种异常症状。他总是幻听有人在跟自己说话,即便是深夜那声音也没偃旗息鼓,反而因为四周格外安静而听得更加清晰。幻听几乎影响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最严重的影响莫过于休息。他每天的睡眠时间不超过五个小时,脑袋里永远弥漫着一片薄雾。失眠的夜晚,他辗转反侧,索性拿着课本到宿舍的厕所里借助灯光复习。久而久之,他的脑袋愈加迟钝,从而导致成绩直线下降。先是从年级前十掉到前二百,最后变成班级下游。班主任多次找他谈话,无疑又加重了他的压力。

他打电话给父母,表明自己最近失眠幻听,想回家休息几天。然而他无论如何央求也始终没能征得父母同意。他对我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了母亲的话:“别的孩子都能坚持,你为什么不能?”

封闭式学校里,没有班主任的批准,也就无法自由进出。而班主任要批准又必须经过家长的同意。就这样,他用整个童年砌筑的高墙彻底崩塌。成绩一落千丈,结果毋庸置疑,高考落榜。继而是家人指责,老师失望,同学嘲笑。然而他并没有太过自责,更多的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他很清楚,如果再这么下去,身心垮掉也只是时间问题。

也许是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幻听竟然在高考后的暑假里慢慢消失了。他心有不甘,调整好心态后,决意再复读一年。第二次高考,他虽然没考上给父母承诺的学校,但至少也拿到了一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步入大学以后,他慢慢接触了社会——用他的话说,是学校之外的真实世界——却越加迷惘。与此同时,蛰伏已久的幻听卷土重来。他听从同学的建议,去医院挂了精神科检查。他没有告诉我得了什么病或如何治疗的,只说一直吃药到毕业才停药。在我的认知里,出现幻听的精神疾病大多是精神分裂和双向情感障碍。不管哪种病,至少眼下坐在我面前的陈向进没有任何精神疾病的迹象,他看上去比正常人更像正常人。

后来呢?后来,通过校招找到了工作。跟我一样,跑到外地独居。好在公司提供员工宿舍,不需要交房租,薪资也足够他丰衣足食。但他并未感觉人生因此焕然一新。相反,他觉得身体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禁锢住了,每天更像是为了一种抽象的概念而醒来。另一方面,公司里充斥着虚伪推诿、撒诈捣虚、勾心斗角,他实在受够了这一套被称为变得成熟的成长环境。种种因素凝聚在一起,直到入职的第三年,他不顾家人阻拦毅然放弃了这份外人艳羡的好工作。

对了,工作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事。他谈恋爱了。对象是大学时另一个系里的同学。他早早对那个女生抱有好感,但囿于自卑和内向,迟迟没有表达,甚至不会联系对方,只是默默存在通讯录里。工作后,他有了可观的收入,也就有了一部分足以示人的优点。他开始主动约她见面吃饭,主动花钱购买她喜欢的衣服和饰品。不过多久,女生成为了他的初恋。他享受了一段人生中最为甜美的时光。

这份美好记忆驻足于半年后的一次喝酒,他无意间瞥见了女生的手机。上面保存着她和好友的聊天记录。他从未想过,自己的恋人竟会用如此尖酸刻薄的话语描述自己。直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原来她只是把自己当作缓解生活压力的跳板。她之所以同意他的表白,仅仅是因为他有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且愿意无条件地为她消费。她对好友说,如果哪天碰到比他更好的,犹豫一秒都是罪过。

若说工作中的所有不满尚能以恋人作为精神支柱而忍受下去,那么分手后,他再也无力面对生活里的琐碎烦恼了。

辞职后,他依靠工作三年攒下的钱在家里休息了一段日子。他没找新工作,但也没闲着。他丢掉原来的功能手机,换了个功能更丰富的新手机,转而利用书籍和网络探索所有他好奇的领域。他说古代没有网络,没有大量书本,只能靠走南闯北增长阅历。如今不同了,就算足不出户也能看清世界。他说他比同龄人要晚熟许多,二十多岁才开始了解社会运行的规则,了解人性的光与暗,了解哲学对一切的解释,了解虫鸟兽鱼的种类,了解世间的繁盛与悲凉……在那之前,他的脑子里只有考试成绩。

我问他今后作何打算。他醉意盎然地乱说一通。大体意思是反正人生的容错率本就不高,他走到这一步也算是穷途末路了,不管做什么计划都改变不了底色,所以不如由着性子来。最后,他喟叹说,想得多不如做得多。因为无论怎么想,想到最后都没有意义,来来去去的无非一个钱一个命。

他说得兴致勃勃,我听得津津有味。两人一言一句地聊到了深夜,直到十二瓶啤酒全部见底。道别前,他半张着嘴,目光迷蒙地盯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问他怎么了。他没有说话,深深吸了口气,而后吐出。我太困了,摆摆手让他下次再聊。他仰头憨厚一笑,收起桌凳搬回店里。

 

4

年前,我没能如约等到奖金,更没能得到升职的机会。领导的意思是刚来公司没多久,还需多加历练积攒经验,把机会先让给老职工。我愤懑不平但无可奈何,带着失望离开了公司。刚好那段时间租房合同快要到期,房东想让我续住,我严词拒绝。有了这次项目经验,我被另一家待遇更好的公司选中。等到春节结束,我在公司附近租了个单间。与陌生人合租虽然缺少了一些自由和隐私,但远远好过城中村的简陋,至少有二十四小时热水和空调,以及楼下全天营业的便利店。

签了字,我立即收拾行李离开城中村,没顾上和陈向进道别。一个月后,他发微信问我要不要一起吃个饭。我这才告诉他已经搬走了,换到了另一个市辖区。

“好,祝你成功。”他回复道。

此后,我们联系得越来越少。我把更多精力放在了新生活上,社交方面同样着重于跟两个室友的相处。很幸运,新工作不错,新室友也不错。我因此度过了一段相对安稳的日子。我一向不会主动找谁闲谈,即使偶尔想起陈向进,也不会发去短信问候。其实比起想到他,更多还是想到他说过的话。那些建议的确让我受益匪浅,它们没有实质性作用,却总让我在心烦意乱时豁然通达。

有时,朋友会问我身边是否有想找工作的人,我几乎下意识地想要介绍陈向进。但转念又想,他需要的或许根本不是看似光鲜亮丽的生活。如果我真想帮助他,就应该多找他吃顿饭。但我只是萌生了想法,没有付诸行动。

一年后,刚好是陈向进三十周岁。我乘车路过城中村时,顿时涌起找他见面的念头。走在石砖开裂的路上,我给他发去微信,问在不在店里。没有回答。点开朋友圈,几乎全部空白。头像倒还跟两年前初次认识时一样。我按照记忆直行再右拐,看到了熟悉的小卖部,继续左拐,走到面馆的位置时,却发觉大门紧闭,还贴着“店铺转让”的字样。给陈向进打去电话,依然无人应答。

我折回小卖部,买了两盒烟,问老板是否知道老陈面馆那家人去哪了。老板听了,抬头上下打量着我,问我是谁。我察觉到对方不同寻常的目光,又买了一盒烟,说一年前在这里租房子住,住四号楼五楼。看他的表情大概是认出了我,于是不再戒备。

“老陈搬走了。”他叹一口气,“半年前刚走的,你应该还不知道吧?”

“不知道,为什么搬走?不都住几十年了嘛。”

“哎,他孩子没了,就搬走了?”

“没了?”我瞠目结舌,“怎么没的?”

“听说是烧炭。”

“你说的是陈向进吧?”

“就是他,一直在面馆帮着干活的那孩子,好像刚三十。也不知道咋想不开的。”

我久久难以平静,坚信对方是在胡言乱语。然而我换了一家快餐店询问后,得到的答复还是一样,甚至不如小卖部老板描述得详细。快餐店老板娘说,当时救护车都来了,闹得很大。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没两天就传遍家家户户,都听说老陈的儿子死了。孩子死后,俩人承受不了打击,关店搬走了。搬到了哪不得而知,没给任何人打招呼,可能回老家了吧。

我走出快餐店,站在昔日的老陈面馆前,望着“店铺转让”下方的手机号码。犹豫了许久,我拿出手机拨了过去。电话在第四次响铃时接起。一声有气无力的“喂”。我清楚记得那声音,是陈向进的父亲无疑。我张开嘴,却如鲠在喉。

沉默片刻,我挂断了电话。我望着门头,脑海浮现出最后一次和陈向进吃饭的画面,想起彼时他欲言又止的表情,继而想起他在微信问我要不要再吃个饭的文字。也许当时他想最后一次跟我道别,也许我应约了就能改变他的想法,也许我应该给他介绍个工作……但一切终归是也许。

回公寓的路上,我打开手机,翻看着我们的聊天记录。翻到底也不过寥寥数行。

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法理解陈向进为何做出这种选择。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过他,但在失眠的夜里,我还是会想到他曾讲述的那场梦:他漂浮在宇宙中,望着地球上人们的种种营生,由此感觉到深深的孤独。

有一段话,曾是陈向进发给我的。我没有提到。我想放在最后,当作他的遗言:

“从小到大,没有一个人尝试了解我的内心。所有人都希望我变成他们想要的样子。也可以说,我一直都在讨好别人。认真学习为了讨好爸妈和老师,忍着委屈装傻为了讨好同学,一昧地放低姿态为了讨好恋人,加班到半夜为了讨好领导,揽来工作为了讨好同事,笑容挂在脸上为了讨好店里的客人……我受够了这些东西,我什么都不想做了,我就想独自待在没人管我的地方,哪怕没钱买东西,也好过为了那些物质和名头不停伪装。我记得那场梦,我浮在宇宙里面,看着拳头大小的地球。像走马灯似的,眼前就这么闪过我的曾经。我感觉人的一生好像充满了迫不得已,真正能自己做主的事情实在少之又少。我想换一种方式活着,你能理解我的吧?”

能理解。

我在键盘上敲出这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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