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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之眼
近而立之年的陈星宇正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一边涌动着对自由和独立的渴望,一边却承受着母亲因孤独而织就的‘爱之网’。母亲对他过度保护,甚至借助邻居的‘眼睛’来监控他的行踪,这让他倍感窒息。在这场独立与亲情的拉锯战中,陈星宇的每一步都踏得异常纠结。而作为旁观者的父亲却毫无作为。寂静的平安夜,三个人,如同三座孤岛,在无效沟通中变得越发疏离且封闭。
一
站在高楼,举目眺望,夜灯点燃淡淡的失落,闪烁着,迷离着,好似含混不清的暗喻。其中一盏,长年明亮,整日不息,那是陈星宇家的。让一盏灯长明,是母亲张佩虹保持多年的习惯。那年,父亲陈志平下乡挂职,留退休的母亲一个人在家。深夜,家里遭贼破门,受惊吓的母亲自此神经衰弱,整夜整夜失眠。于是,长明灯也自此亮起。不知情者会误认为,他家的灯总是在日暮时分头一个亮起。
陈星宇有些看倦了。他并不能把灯关掉,去打破母亲的习惯。他打算从家里搬出去住。其实前年刚回郑州工作时,他就这么想了。但每次提及,他总能注意到张佩虹褶皱的眉头。她嘴上说着“可以”,真实意思就藏在一丝丝精细的神态变化里,要陈星宇准确解读。否则,张佩虹会生闷气,甚至生点儿病,回头,全部乱在家庭事务的节奏上。克制,顺,是陈星宇需要谨慎保持的东西。从小到大,他很少离家住,大学就在郑州读,宿舍也很少住,能回家则回家,研究生继续读本校,在学校住了不到半个学期,便因家里遭贼,又变回“走读生”。
研究生毕业,他离开郑州曾放飞过一阵。体验过一线城市的“996”,压力大到头秃、抑郁,水土始终不服,不断闹肠胃病,转而又回到郑州。吃了一阵子母亲做的细软的饭,肠胃病全没了。依托父亲陈志平的请托,顺利就职本地国企。他学英语出身,“尸位素餐”的职位,当技术翻译。他喜欢二次元,一度想和朋友合伙开谷子店,但说破大天儿,他们这种公务员和教师的家庭组合,怎能容许他去街面上“不务正业”。前年,陈志平挂完职回来,一家人又恢复庸常的三口之家。今年六月份,顺利退休的陈志平也开始固定住了“老干部”的角色。
陈星宇承认,他恋家。可已经快三十岁的人了,好似“寄居”老巢,又不能不有独立出去的企图。人家问他住哪里的时候,他总不好意思承认和父母住一起,怕留下“妈宝”的印象。不同于同龄人,父母都足够开明,不催交友,不催婚,可架不住亲戚朋友介绍,自从回郑州之后,他连续谈了两份相亲相来的恋爱,去年又诚恳恢复单身,处男之身维持得坚挺。他在酝酿一个缓冲,时不时在母亲耳边吹吹风——明年,总是要搬出去的。三十而立,他无法把自己定格在二十九岁,永远当个守在家的“宝宝”。
折中,在网上找到一处理想的房子,且离家不近不远。开阔的高层阳台,能开露天pary,能看到家里的长明灯,城市夜景尽收眼底。中介竭力说服,称房子是首租,快到年底了,现在租,连暖气费都是附送,房东剩余的电费、水费也都白送。流连在阳台上,陈星宇心动了,下楼后,果然给中介转500元定金,打算元旦之后就租下搬进来。到时,新购买的小鹏X9也能多上上路,不至于总是穿行在家和公司的固定路线上。
回家的路上,兴奋、忧虑并存,车“误入歧途”。狭长的街巷,低矮的树枝,一点点细微的刮擦,也足以战战兢兢。这一点点不顺好似在提醒他,生出搬家的企图,像违逆天意似的。他不知何时变得如此迷信。
到家已是七点半。像往常一样,饭已上桌,用罩子扣着保温。陈志平和张佩虹各霸一边沙发,各自低头刷手机。随着陈星宇的进入,屋子里寂然的空气被揉动一下,父亲的目光转回电视上《新闻联播》的尾声,母亲则丢弃手机,去厨房端电饭煲和汤锅。陈星宇去卫生间洗手,洗完出来,父母已在餐桌边等待。通常,三人都习惯一起起筷,绝不会有谁抢先。一桌上,口味有差异,父亲是北方口,母亲是南方口,陈星宇当然随母亲。父亲单独用一个菜盘,陈星宇和母亲则共用菜盘,自小如此。电视机已经关掉,安静的咀嚼声中,陈星宇寻找着切口,如何会比较顺利把已经找好房子的话说出来。米饭一口口填着嘴巴,舌头压下去话到唇边的时候,却变成了“今天灯很亮,还有人在路上放烟花”,又补充说:“今天平安夜。”
张佩虹说:“是啊。”然后便酸酸地说起来,她们跳广场舞的姐妹里,有几个信耶稣的,今晚上会过平安夜,还要给小孙子藏礼物。陈志平似听非听,不发表意见。退休之后,他十分注重养生,食不言、寝不语,每日用小楷抄写《庄子》和《黄帝内经》。他最近在练习细嚼慢咽,但仍是第一个吃完。吃完之后,筷子往饭碗上一横,打开手机,抓紧看某大V博主八点钟开播的时事评论直播。陈星宇第二个吃完,等张佩虹喝完汤,帮她把餐具送回厨房,本想借机交流,但很快就让“哗哗”的流水声冲掉了。他想帮张佩虹洗碗,一如往常,果然被推开了。他只好先回了卧室。
沉着气,坐了片刻,打开背包,取出未拆的包裹,小小的一只,是网购的美瞳。小学六年级时入圈二次元,低调的爱好保持至今。今天平安夜,有商场在办cosplay活动。今晚于他而言,意义非凡——他打算参加完活动就退圈,青春的背景板也早该换换了。对着镜子,摘掉600度的近视镜,试戴一下美瞳。碧蓝色的眼球,深邃中流转着阴郁。手机微信群里,群聊很热闹,都在进行活动前的准备。帮他进行妆造的朋友在呼唤,回复完信息,换回近视镜,便背着鼓囊囊装着妆造服装的背包以及健身包出了门。
他每日会去健身馆打卡,大概两个小时。今天的两个小时就置换给二次元活动了。对于他的爱好,张佩虹至今含糊。如若被“捕捉”到,不免又要费口舌解释。他刻意让洗碗的张佩虹看到他背着健身包出门,张佩虹一句话都不会有,一切都在既定秩序中。如果玩得太久,回来晚些,借口总还是能找出来的。
二
下楼之后,他没去地库开车。邻居中有“间谍”,他曾遭受过一次“背刺”。所以长久以来,如果是去进行别的耗时的业余活动,只好拿健身当幌子。遭受“背刺”那次,他是去参加朋友的生日会,结果回到家,母亲迫切询问为什么夜晚开车出去。那次经历很不愉快。母子冷战一个月之久。
穿过小区花园,他来到偏僻的小西门打车。司机已接单。昏暗的路灯下,他将自己戳到显眼处等待。手里握着手机,紧紧盯着地图上行车的电子轨迹。手机忽然弹出微信信息,“嘀嘀”两声,很快收缩在顶端状态栏里。点击查看,是单位主管发来,说是收到乱码邮件,要他重新发送一次,九点钟之前必须给到她。
主管,一个被体制驯化得十分到位的女人,行事风风火火,大额头亮如明灯,同事起绰号,就叫她“灯”。他不能假装没看到,如果半分钟不回话,“灯”必拨打过来。他抓紧取消打车订单,回复了“好的”两个字。
回到家,客厅和厨房灯都暗着,阳台长明灯的光芒探出来,覆盖着客厅地面。张佩虹没在家,挂钩上的围巾和手套没了,不出意外的话,她应该是去楼下去跳广场舞。陈星宇抓紧回到卧室,打开电脑,把文件选取,重新整理一遍,发给女主管。然后等待女主管确认。
他的卧室正对着书房。书房门半掩着,露出晦暗的台灯光,门缝里塞着父亲陈志平的身影,他正戴着监听耳机,在无声吹着电萨克斯。退休近半年,在经历赋闲的空虚之后,陈志平除了早晚练字,还重拾丢弃三十多年的音乐爱好。近来,似乎有长进,臀部左右来回起伏,长条的灯光在睡衣上滑来滑去。他无声沉浸的样子孤单而又古怪。
收到女主管的“确认”信息之后,陈星宇重新背包走出卧室,向客厅大门走去。还没压下门把手,便有手机铃声的闷响传来。他去找了找,发现张佩虹的手机正夹在沙发坐垫狭缝里。抠出来查看一下,显示是同小区的胡阿姨打来的。他犹豫一下,划开了接听键。
“喂,老陈,是你吗?”张佩虹的声音自那头传来,“我手机是落家了吧?口袋里找半天,真是着急!”
“老妈。是我。”
“哎,你不是去健身了,怎么还在家?”
陈星宇稍作解释。
张佩虹“哦”了一声,紧接着说:“那既然回去了,就别再出门了吧。今天天冷,好多人感冒,都没来跳舞。我来你胡阿姨家打牌了。”
“要我送手机给你吗?”
“不用,不用,没丢就好。”转而又叮嘱,“别告诉你爸我在打牌。他不喜欢我上牌桌。谁知道呢?他也可能是不喜欢我来胡阿姨家玩。胡阿姨那个人吧,你也知道,说话叽叽喳喳的,还爱炫耀当局长的老公。你爸到退休还是‘副’字头,一比较,就蛮可笑。不说了,挂吧。熬点儿姜片红糖水,会吧?用那个紫砂电锅。我们都得喝一点儿,预防一下感冒。”电话挂得利索。
陈星宇看向书房的门缝,陈志平正露着一只眼看他,转而又把萨克斯管含在了嘴里。他返回母亲手机的微信界面,忽而看到一条未读的信息:“你儿子好像又来西门打车了。”点开查看,发现发信息的人标注为:西门理发店大姐。陈星宇心里“咯噔”一下。再一查看,竟有一张模糊的照片,上面正是陈星宇刚刚在路边等车的情形。他随意滑动一下历史聊天记录,竟有多张他早先在西门打车的情形。最早的日期,居然可以追溯到今年五月份。张佩虹的回复一律是“谢谢”。
“谢谢”两个字瞬间让陈星宇生出一连串联想,居然又遭遇“背刺”。难道张佩虹在委托他人监视他?他突然张狂了对母亲恶意的揣测,握着她的手机出了门,很快找到那家隐藏在小区内的理发店,后窗正好对着马路。店里,一个打扮时髦、和母亲年龄相仿的女人正给客人染发。他翻出照片比照,角度对应上了,是那女人无疑了。
他进而怀疑张佩虹在家里装了监控,在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他马上返回家中,大动干戈地检查了自己的卧室。检查的结果,无。
心火渐渐冷却。张佩虹应该是接受了上次“冷战”的教训,否则收到那么多照片,怎么一次都没揭露?可她仍有“监视”他的嫌疑。如果现在就去对质,不正是制造冲突的好办法,正好把搬出去住的话讲出来。可只是几张照片而已,也许张佩虹只是在做头的时候, 和那女人闲聊,才把打车的事情聊出来。为了不让母亲发现他查阅过微信,他把西门理发店大姐最新发来的照片和信息都删掉了。
他心情败坏,再没心思出门了。回复朋友,没办法去了,说母亲感冒,得在家照顾她。莫名其妙他竟遵照母亲的嘱咐,去厨房熬姜片红糖水。这阵儿,陈志平已结束乐器练习,开始煲电话粥,没有张佩虹的客厅变成他海阔天空的空间。总是一套官场嗑儿,无非谁退、谁进,谁起,谁落,最后以“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作结。陈星宇盯着电锅上的倒计时数字,听陈志平结束了电话。陈志平朝厨房看一眼,打算回书房。陈星宇忽然问:“老爸,你知道西门有家理发店吗?”
陈志平止步,转身,“你要理发?”
“不是。只是问问,我妈应该常在那儿染发。”
“哦。她在染发吗?我不太清楚。”
“您什么都不知道。”
陈志平听出了讽刺,踱步走到厨房拉门边,“都老夫老妻了,琐碎的事情,就没那么关心。”目光扫一眼电锅,“熬弄什么呢?”
“姜片红糖水,防感冒,妈说的。她这会儿在胡阿姨家打牌。”陈星宇非得“背刺”张佩虹一次,像是报复。
谁知陈志平竟十分平静,说:“我知道。除了打牌,她还炒股,亏了不少。是听你舅说的。我也不问,她开心就好。我们的伙食没那么好的时候,我知道她可能又亏了。该我买菜的时候,我就去买。买了,她也不说什么。挺好,相安无事。这有点儿无政府的意思,我是说我们的家庭关系。”
父子俩很少有这么面对面看着对方的时候。陈志平高陈星宇半头,他忽然抬手,触动一下儿子的额头。陈星宇下意识躲开了。记忆中,父亲从没有摸过自己的头,他的目光总是居高临下。他看不清他的眼,一连串垂落的轻视之光组合出了他对父亲的整体印象。陈志平的手停留在空中,优雅地翘着小拇指,在自己额头上比划一下,“你这个发际线随你了你舅,好像有往高走的趋势。你注意一下作息。”
“我们不像。”
“在接受东方智慧这一点上,我们是不像。你的很多生活方式和爱好,我也不懂。”这像个反击。但绝不会激发父子争端。他们的争端只在彼此心里发生。
“气血得靠养。”陈志平转而开始发表他的养生论,“你回头吃点儿黑芝麻丸,养发。”
陈星宇心思游离,还纠缠在张佩虹的“监视”行为中,忽听陈志平说:“另外,儿子,我认为你应该搬出去住。”
陈星宇愣了一下。
“你不应该再迁就你妈。我不想说她太溺爱你,少不了拌嘴。”
陈星宇顺势说:“我已经看好了房,交完了定金。过了元旦,就搬出去住。”
“好,鼓励。”陈志平像拍下属那样,拍了拍陈星宇的肩头,连这句都展示着居高临下,像是一种“施舍”。陈星宇这次没有排斥,只是倔强地高昂着头,盯着父亲洁白发嫩的脸。父亲太不像个父亲,他真应该把“气血”匮乏的自己替换回家,去社会上继续奋斗。陈志平收缩了身影,又钻回书房的缝隙里去了。
三
陈星宇回到房间,心潮翻涌,他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站了一会儿。已经是九点多钟,他真想丢开心理上的缠斗,冲出家门,彻夜不归,在青春的尾巴上真正放飞一次。
他拿过手机,群里的消息已经堆积几十条,照片一张张弹出来——圣诞树下,装扮得千奇百怪的朋友们笑得没心没肺。他点开和朋友的私聊窗口,手指在屏幕上停顿了片刻,打算回复“还想去参加”,但终于折叠了对话框,回到了电脑桌前。开机,戴上耳麦,机械地玩了会儿单机游戏。窗外隐约传来烟花爆竹声,闷闷的,像被沉寂的夜包裹,觉不出一点儿生气和活力。总有人洋节“中”过,不伦不类。
他倏然起身,回到床边,撕开背包,把装有cosplay服装的防潮袋撕出来。打开袋子,把军装式外套,皮革胸甲,银色绶带,黑色皮裙,紫黑色假发,及膝的长靴,一件件拿出来摆在了床上。整套服装都是他照着游戏截图,在朋友的帮助下,用基础材料一点点手工完成。他只在朋友家装扮过一次,拍了几张照片,就搁置起来。为避免张佩虹发现,衣物一直放在公司的储物柜,从来没带回家过。而他的妆造形象从不向人展示,也很少发布于网络。为数不多的几次公开妆造展示,都打在青春回忆的节点上,比如毕业,生日。他做不到像朋友们那么高调。他因个头瘦小,相貌清秀,扮演的多是“性转”角色。说不上多么喜欢,只是反差体验更出众,有突破禁忌的快感。
他脱掉了上衣,露出块状的肌肉。大学选修健美课之后,他养成了健身的习惯。他反感被说身体弱,尤其是被陈志平说。他出生时月份不足,在保温箱躺了两周才活下来。在育婴室外,据说陈志平曾劝张佩虹放弃,张佩虹硬是哭着坚持。哺乳期,张佩虹奶水不足,年幼的陈星宇还被查出蛋白质过敏,他是靠米稀一口口喂大。长大一些,陈志平也尽力尽父责,可每次买回的零食总带过敏源,张佩虹不免和他怄气。那种细密紧张的氛围,陈星宇至今留有印象,从此钉上和父亲之间的距离。张佩虹后来总回忆说:“养大你,真是担惊受怕。”她和陈志平还曾努力备孕,打算生下第二个孩子,但终于没有收获。克罗米芬,陈星宇永远记得这种用于排卵障碍和少精症的药名。一个瘦弱多病的孩子,似乎能活下来都是个奇迹,就不对他做过分的要求了,这是陈星宇后来不断拆解出来父母对他足够“开明”的深层原因。
平整的腰腹火热,手指轻轻一刮,裤子从腰间掉落了下去。心情低落时,他常会下意识抚摸自己的身体肌肉,完成无声的自我安慰。他裹了睡衣,去了卫生间,捡了几样母亲的化妆品。他回到卧室,用生疏的手法给自己化妆,对着女爵的截图,化出欧式妆容:黑色的眼影,高耸的鼻梁,苍白的脸皮。妆容不会那么理想,他时间不多,只能如此。
他站起身,把全套服装穿上身,最后蹬上长靴,戴上紫黑色假发。他摘掉近视镜,换上了美瞳。化妆镜里映出《使命召唤》中女爵的形象。“她”单单缺一把暴力十足的枪。一边欣赏,一边拿过手机,架上云台,调成自拍模式,找好角度,摆好pose,用倒计时自拍的方式拍了一阵照片。一组动作下来,他已是大汗淋漓。
他还想沉溺一阵,但已经接近十一点钟。打牌的张佩虹快回家了。他需要马上拆掉妆造,把化妆品还回卫生间。三下五除二把假发、衣服、鞋子、美瞳全部拆除掉,然后穿回睡衣,捧着化妆品,匆匆去卫生间,把东西恢复到原位,然后开始卸妆。
卸完妆,回到房间,他开始修图。多数都拍得失败,只挑了数张,进行精细加工。有一张极为妩媚,灯影迷离,他觉得像极了张佩虹年轻时的样子。他和母亲的神态是那样相像,即便她秘密地对他做了什么,他又怎么忍心真的去恨她?一些无形拉扯的线索无论如何是剪不掉的。他流连在牌桌和股市里的母亲,也找不到别的依托人生的方式了吧。她绝然学不了内心秩序稳固的丈夫老陈。
修完图,陈星宇将照片排成九宫格,发布于网络。收获几个点赞,匆匆又改为私密,然后在账号简介里写了四个字“青春不再”,然后便退出了账号。
卧室外传来防盗门开启的声音,张佩虹回来了。紧接着,透过卧室的毛玻璃,陈星宇看到,卫生间的灯亮了,里面传来水流声。母亲在哼唱《小苹果》,看样子是赢钱了。陈星宇打开门走出去,他需要吸引张佩虹的注意,怕卫生间里残留的脂粉气息暴露。
“老妈,姜片红糖水,现在要喝吗?”他凑到了敞开的卫生间门口。
“你熬了呀,宝宝。”张佩虹转头,卸妆棉擦着红唇。
“熬了啊。不是你让我熬的吗?”
“哦,我都快忘了。”
“现在喝吗?”
“喝不喝都行。喝糖水,牙会发酸。马上要睡觉,喝水太多,免不了起夜。”
陈星宇的“孝心”晾在了半空。一瞬间恨意丛生,想,不如倒掉算了。念头一闪而过,他还是默默走进厨房,用咖啡杯盛了两杯红糖水,给了张佩虹一杯。张佩虹握着手机,笑盈盈和远方的闺蜜通着电话,她古怪的宁波话,陈星宇只能听懂一半。书房再次开了一道缝,陈志平的气息从里面透了出来。这阵儿他在听手机里的诗朗诵,里面传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他景仰苏轼,退休的半年里,两次和致仕闲居的朋友去郏县三苏园凭吊。
张佩虹边通话边抿着红糖水,她拒绝被诗朗诵打扰,也拒绝被陈志平偷听,像往常一样去了阳台的长明灯下,关上了拉门。陈星宇则握着杯子回了卧室,像父亲一样,亦开了一道门缝,以保持和母亲的气息联通。心照不宣。他握着手机,查看了朋友圈,热闹的cosplay活动已告结束。他随意点了几个赞,剪切掉遗憾。
明年,真的能搬出去吗?以他优柔寡断的个性,实在不能确定。如果提出搬家,张佩虹的反应一如从前,他大概只能把500块钱的定金舍掉,再做打算。
张佩虹结束通话,回到了客厅,她忽然看向门缝,高声问:“宝宝,我的化妆包,没谁动过吧?”陈星宇的头皮猛然收缩一下。自那年家里遭贼,张佩虹的神经总是高度敏感。
“我和老爸两个大男人,谁会动你的东西。”
“也是。”她随即自嘲,“感觉好像被人动过似的……老妈真是老了,记性越来越差。早点睡吧,宝宝。”
陈星宇终于把房门扣上,紧缩的头皮从头顶泄了下去。客厅滑动着张佩虹的拖鞋声,一圈又一圈,终年不变的寂寞声响,偶尔夹杂着自言自语。握着渐渐冷却的咖啡杯,陈星宇头脑开始放空,舌尖残留着未化开的辛辣和甜腻。他默默举杯,把剩余的红糖水一饮而尽。抬眼看向窗外,仍有人在放冷焰花,烟火明灭中,几丝惆怅散去,翻转,终是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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