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的位置是:网站首页 > 每日一文
虎山公园
家乡虎山公园里有一只孤独、萎靡、终被遗忘的东北虎。从他们童年时好奇窥探的威风幻象,到少年时日渐衰老的困兽,最终成为一个空荡的笼子。
虎山路的尽头左拐,一处隐在冬青后面的方口水井,四周并无保护,井深四米有余。常年有老人拎着自制的拴绳塑料水桶前来打水。水桶抛进井内,扑通一声,老人手臂手腕齐用力,绳子左右摇摆,待水桶没入水中,老人再用力拽绳,将桶拉出,满满的井水像沸开般泼洒一地。等老人用漏斗转移井水至更大的储水桶时,我就会上前蹭一瓶,拿着空矿泉水瓶凑近,说点好话,哗啦啦的水就灌进来了。拧紧瓶盖前会先喝两口,甜得很,还会递给魏洁。她摆摆手。我说,你尝尝,快。魏洁说,我不喝这个,我想看老虎。我说,怎么也是我求来的。她往井口走两步,探头往里看。有老人喝住她。小姑娘不要命了。话难听。魏洁赶紧撤回来,冲我说,你看看里面,飘的那些东西。
我才不看,无非是些叶子,看不看都不影响我喝,我爸每周天都骑摩托车来打水,两个大水桶绑在摩托车后屁股两侧,我坐后座,几乎得劈叉,又因为长得不高,两条腿像机翼。我不爱和他来,但他总说需要我的帮助,让我扶着水桶,拉住他的后腰带,帮他看车,听他唠单位的事儿,总之,我就觉得自己挺忙的,虽然没有我也一样,但我爸一拍摩托车的屁股,我还是跟着去。我家水就喝这个,生喝熟喝都甜,其实开始不觉得,我爸妈一直说甜,似乎真的越来越甜。所以,魏洁不喝是挺遗憾的,但谁也管不了谁,这一点我从家里学来的,不能勉强。每次我自己来虎山公园,都会从家里带个空水瓶,到这儿搞满,往腰里口袋一插,走小门挤进去,去看老虎。魏洁喜欢老虎,但没见过,她家住得远,大西边,听描述,全是玉米,也有条河,很多人开车来钓鱼,看人钓鱼就是她写完作业的消遣,好像鱼就是她看过的最大的活物,电视上的不算。
老虎头上是不是有个王字。花纹是黄黑的黄多,还是黑多。和猫比,到底大了多少。胡子是不是也是白色的。自从上课时谈起老虎这件事,她似乎就耿耿于怀。虎山公园挺有名的,就在我家北边,泰山脚底下,公园免费,有一湖,湖畔山头能看到一只逼真的石头老虎,黄黑相间,前后脚错开,身躯下倾,扑猎状,建得高,从郁郁葱葱的山林中猛然窜出。山上一圈围着栏杆,缺口正对湖心,有一岗亭,收十五元门票,收费员是一个大爷,留着山羊胡。魏洁问我,虎山动物园里还有什么动物?我仔细想了半天,好像只有老虎。一只关在正中铁笼里的老虎,栏杆锈蚀得厉害,老虎总是卧在角落里,远看确实像只猫,的确不如石头的威严和凶猛,但好歹是只老虎,偶尔还能碰到饲养员扔只鸡进去,老虎能站起来跑上几步。门票不限时间,太阳下山园门就关,门关了也没事儿,再往山上走走,到处都是缺口,身子拐几个弯,总能过小学生。
我走在前面,魏洁一步步跟着。进了公园就得往墙根靠,顺着几块巨大的石头上山,她跳不上来,我就拉她的手。手心里有汗,握不紧,总像抓着个泥鳅。魏洁穿着一双凉鞋,白色袜子很快就沾满了土。我告诉她,再往上走走,就能钻空子了。她好像听懂了,咯咯笑,又说,这儿看湖,像点着了。我扭头往回看,湖面波光灿灿的。原来的缺口像是被人堵上了,栏杆重新扭回去,成弓形,但我们还是能钻。我让魏洁蹲着过,别划破了身子。我也抱住头往里挪。进去后就开阔了,树稀,往下跑两步就能看到真老虎。魏洁蹿得快,我都跟不住了。动物园里人还不少,有个小孩手里的红色气球飞了,挂在树上,气球底部的绳子也渐渐缠在树枝上。缓过神来,魏洁已经不见了。
老虎笼子围着一圈人,我和老虎是老朋友了,这会儿不太关心它,但别把魏洁搞丢了。我在大人腿底下钻来钻去,终于在最里面找到了魏洁。她蹲在地上,扒着铁栏。从后面看,她的头小得很,扎着马尾,我生怕她会钻进去,便上前拽住她。她猛地回头看我。魏洁说,原来老虎长这样。我说,嗯。她继续说,它怎么一直趴着。我说,累了吧,或者无聊。有人敲打铁笼。老虎勉强扭头看看,又垂下头来。它的活动空间还挺大的,感觉比教室大不少,它身后是一个假山,有个铁门,那应该是它家,但来的时候总是锁着门,它也回不去,就被人看。魏洁很长时间没说话,一直蹲着。我拿出水瓶喝两口,递给她。她接过来,也顺着瓶嘴喝了几口。我们都没再说话。直到人们都走得差不多了,老虎还是躺着,只是换了个姿势,它的尾巴像个扫把来回清理屁股旁边的地面。我感觉到魏洁好像挺失望的,也不爱说话了,真相其实总是这样,而想象才是美好的一面。那天我们出了动物园,在湖边长廊里坐了很久,魏洁突然问我,有什么梦想。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好像太认真了,我随口说,我想成为一只老虎。她这才又笑起来,说,我不觉得老虎很厉害了,你看这只,像被关了一辈子。
票价提到三十元的时候,虎山公园被改造过,湖面大了一圈,长廊也扩建了,延长了十几米,山上的石头老虎重新涂漆上色,好像年轻了。老虎还是那只老虎,但多了张巨大的宣传海报,也才知道这只老虎是从东北拉来的,底下的小字写着长长的故事,仿佛故事可以增加某种价值,让老虎变得深邃,值钱。魏洁中学不在本地,每周回来一趟,周末我会骑着摩托车去接她。我爸也不问我到底去哪了,只要回去的时候能带两桶水就行。魏洁还是喜欢探头往里看,但不害怕了,她长得很快,个子蹿得猛,身体也因此变得更加纤细。我拉住她时,她甩开胳膊,她说,这井水得多少年了。她陪我打满水,我们就把摩托车停在公园门口,我请她进去滑旱冰。
动物园下面一块地儿被圈了出去,抹了水泥,弄了一个巨大的旱冰场。周末全是人,很多都是学生,但穿衣打扮都不像学生。两个黑色的音响绑在电线杆上,音乐声很大,说话得大声喊,要么贴近耳朵才能勉强听清。我和魏洁在里面转了半个来小时,她说脚疼。脱下旱冰鞋一看,小脚趾磨出了个血泡。我伸手往鞋里一摸,从里面拽出一块小石头。我准备找老板理论,魏洁拉住我,说,你别虎,说不定是我滑的时候掉进去的,没注意。我便作罢,陪她坐在凳子上看人们一圈圈从我们身边滑过。魏洁突然说,这里能看到山上的老虎。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到树缝里的铁栏杆,老虎能看到一点,像是黄色的碎块。我说,要不再进去看看。魏洁说,暑假我去了北京动物园,那才是真老虎。我说,这也是真老虎。
动物园的围栏都加固了,我们长大了也钻不进去,买了两张票,送了两瓶玻璃瓶可乐,插了两根吸管,回头出来时瓶子还得还上。我背着魏洁,她右脚耷拉着在我腰那晃荡,看上去好像更肿了。她不沉,贴在我背上暖乎乎的,呼吸很近,吹着我耳朵痒痒的。到了老虎笼我把她放下来,扶住她。没什么人,当地人都看腻了,这动物园也不新鲜,反复翻修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旁物,老虎从来就只有一只。先前还有过耍猴的噱头,几个人甩着鞭子,在虎笼外的空地上表演,吸引了一阵子游客,但他们不常驻,驯兽师操着东北口音,属于全国巡演。当时我也看过,老虎好奇地蹲坐在地上,脸离铁栏半米远,像个普通游客,一起看着挨揍的猴子。我想上去摸摸它,但又不敢,我毕竟不是它的同类,它也不是我的同类。魏洁吹了声口哨,挺响,老虎探起身子,从锁着的门那儿往我们这里张望,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我说,它好像老了十岁。魏洁说,老虎能活多少年?我不知道,没研究过,它扭身子的时候能看到清晰的肋骨架子,瘦也许跟饮食有关,也许跟年龄有关。我问她北京的老虎什么样。魏洁说了几个形容词,想象不出来,听上去是个猛兽。还讲了个故事,鲜肉挂在高挑的竹竿上,老虎在底下一圈圈踱步,突然后腿猛蹬,飞跃上去一两米,叼住竿头的肉。饲养员丢肉进去,我们这儿的老虎头也不歪,好像没反应过来,过一两分钟才起身过去像狗一样顶鼻子,勉强嚼一嚼。但它好歹是一只真的老虎。
魏洁咬着吸管,喝光了可乐,说,走吧。她开始穿鞋,先套上袜子,再把脚挤进去。我说,我还是背着你吧。她又问我,你喜欢我吗?我说,喜欢啊。她说,喜欢多久?老虎这时候吼了一声,我从没听过它吼,它平时总是蔫蔫的,这一吼还真像那么回事。魏洁被吓到了,浑身一颤。我上去抱住她,随即蹲下让她上来,她乖乖跳到我背上。你不沉,是平时吃得不多,还是学校伙食不好?我问她。她说,我在想老虎还能活多久,有时候看了心疼。我说,什么心疼?她没再说话,搂住我的脖子。我问她,要不要看看别的,这边还有个爬虫馆,有蜥蜴啊蛇什么的。她说,给它起个名字吧。我说,老虎啊。她说,真正的名字。
魏洁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弗雷德。她说是从课本上学来的,我倒没注意,翻译过来是自由,单词想起来了,象征意义挺明显,自由属于人民,但可能无法属于老虎,脱离了大铁笼子,弗雷德就只是老虎了。我私下里来看过它好几回,从虎山公园东南角翻栅栏跳进来,除了有时候会刮到裤腿,不算太难,长大了有长大的办法,总能解决。我凑近了叫弗雷德,它并不理会,怎么会听懂,但我总觉得它就像家里以前养过的猫,多叫叫它,它就能朝你走过来。弗雷德明显老了很多,走路开始晃悠,像拖着秤砣一样。来玩的人越来越少,老年动物也沾有老年的气息,命运出奇地相似。饲养员换了个年轻人,为了挑逗老虎,经常扔活鸡进去,弗雷德用爪子扒一扒,围着转上几圈,静静蹲在地上。有时候能看到笼子里有很多鸡飞来飞去,可能是弗雷德不想吃,或者忘了吃。
再来时,笼子已经空了。魏洁点颗烟站在外面看我。我费劲爬过铁栏,跳到松软的沙坑里,那本是老虎喝水的小池塘。我在里面走了一圈,踹开上锁的小门,里面只有几平方米,还有一个坚固的铁门,地上有个缺口可以喂食,不知道的以为是在养狗。魏洁在铁栏外面开始喊,弗雷德。我走回去,站在老虎曾经蹲卧的地方看她。魏洁食指和中指夹烟,烟雾从嘴角挤出来,她又喊,弗雷德。我冲她走去,贴在栏杆上,装着老虎的模样“啊哦”了一声,我说,小心我吃了你。魏洁咯咯笑,把烟吐在我脸上说,你出不来了。我试着往外爬,但铁栏顶端是倒凹的,进来容易,爬出去难度太大。直到天黑,魏洁去叫了人,等了许久许久,有两束手电的光射了过来。在魏洁离开的那段时间,我抬头看到一颗流星从天际划过,背后仿佛有粗重的呼吸和低沉的哼唧声,可回头只能看到一片漆黑的荒凉。铁笼莫名其妙地变大变长,我看向自己的手脚,它们开始布满绒毛,指甲飞速生长,我双手撑地,臀部生出长长的尾巴。弗雷德,这是我的名字。
老虎死后,牌子也撤了,虎山公园的石头老虎还在,可能太大了,摧毁并搬运它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围挡渐渐都塌了,有可能人为破坏,游玩面积变大了,虎笼里养了一些鸡,不知道谁在喂。魏洁没上高中,开始学打针,见她时总是叼着烟,我也吸过几口,呛得很。她喜欢我骑着摩托车带她到处转,她问我为什么不打水了。我告诉她,虎山公园门口的水井死了个人,夜里掉进去的,第二天就一直浮在水面上,天没亮时几个老头还把水灌回家里去了,后来阳光照进去,才看到有一个男人。魏洁说,泡了一晚上。我点点头。后来水井被铁板盖住,有人提议从上游的位置再钻个地洞,还能打水。但一想到水里泡过死人,别管上游下游,都令人想吐,也就没了水井。魏洁说,都变了。我还是点点头。
那天下午,我们骑车到虎山公园,整个园子都被铁皮围了起来,沿山整整一周,工人说改造还得半年,但能赶上国庆,里面还有摩天轮和水上乐园。我问工人,还有老虎吗?工人疑惑地看着我,说这是公园,不是动物园,虎山不是有老虎,是因为乾隆帝射虎传说得名的,你不是本地人吧?我说我家就住这儿,小时候看过老虎。魏洁跳上摩托车,说,我们走吧。我拧了拧车把,摩托车掉了个头,沿着马路往西开去。魏洁开始说话,她说她交了个男朋友,是隔壁医学院的,人长得挺帅,家里也挺有钱,每周都给她送小礼物。我静静地听着,摩托车速度越来越快,那些话含糊不清,一直被裹挟在风里,没一会儿我们转到小路上,我不到年龄,没有驾照,怕被查到。我说,我想起来一些事。魏洁好像没有听到,她继续说,男的大他两级,说好了毕业要去她家里提亲,她不知道结婚意味着什么,总觉得自己还小,可人总是在长大的,不管愿不愿意。她最后问我,你说对不对?
我没有回答,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起那只老虎,独自在笼子里踱步,一圈一圈,等它走累了便趴下来,自然趴下来,闭上眼睛睡一觉,醒来和不醒来没什么区别,但它还是会醒来,然后看着自己慢慢死去,感受着这一切的悄无声息的变化。
上一篇:没有了
下一篇:一点旧一点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