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滔滔生活

简介 课本告诉她,命运由自己做主。可是母亲和阿婆,她们似乎丧失了自己做主的权力。现在山里是早春时节,早晨常有寒冷潮湿的雾,清冷的美,深处的人家有着远上寒山石径斜的曲径通幽之感。宋阿钿有一次赶在日出的时候出
 

课本告诉她,命运由自己做主。可是母亲和阿婆,她们似乎丧失了自己做主的权力。


现在山里是早春时节,早晨常有寒冷潮湿的雾,清冷的美,深处的人家有着远上寒山石径斜的曲径通幽之感。宋阿钿有一次赶在日出的时候出去散步,一回头,便看到了这样的景象。空气新鲜,草木葳蕤。王维的诗:“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春对应秋,春华秋实,有因果关系,有禅意,有隐士的意味。不像是夏和冬,一组极鲜明的对应关系。

阿钿想,这太过炽烈,炽烈是属于男人的。她理了理搭在额前的一绺头发,沿着上坡路,回到了家。

阿婆在厨房忙碌,母亲还在睡。暗黄的门虚掩着,圆形的旋转锁被水汽覆着,暗沉沉的,显得老朽而瘦骨嶙峋。

父亲在广州打工多年,母亲就过了等额年份的丧偶式婚姻生活。阿钿常常痴痴地想,屋后头的那座山是一片坟地,阿公和列祖列宗安息在那里。她眼睛一闭,一片黑暗,一条等分线将画面切割成两半。母亲憔悴的面孔从左半部分浮现出来,阿婆衰老的面孔从右半部分浮现,像破镜重圆。阿钿知道这个比喻并不恰当。她们两个的小拇指勾连在一起,穿着极朴素的农家衣裳,面无表情地朝自己走来。

阿钿被惊醒。她回忆梦中的情景,阿婆和母亲似乎不是母女,而是情同姐妹。她们目视前方,眼神暗淡无光,穿过她的身体,朝着她身后的滔滔江水走去,一点一点地沉没,在夕阳的掩映下,变成两点光斑,被席卷进江水之中。

她大喊,却被一股冥冥之中的力量抽离,不断地后退,磁悬浮列车的速度,凌空的孤独。她醒来,想到了《红楼梦》当中的那句谶语诗,“假亦真时真亦假”。冷汗沁出她的皮肤,她这才恰好在日出之前走出家门,似乎这样就可以为她刚刚做的梦寻到一个好的注脚。

她走了很远,觉得冷,却不停,似乎受命运指引。然后在熹微的天光下,她看到了一户人家大门上的对联。一边被风吹得耷拉了下来,像蓬草,另一边是几个毛笔字:“花好月圆人长久”。她怔了一下,看横批,是“阖家团圆”四个大字。这下她才终于回了魂,从一直萦绕在脑海里的“夸父与日逐走,弃其杖,化为邓林”抽身,缓缓回头,意识到她是母亲的女儿,是阿婆的外孙女,是镇上中学的一个初中生,更是一个女孩子。生物老师在课堂上一遍又一遍地讲中考的重点时,她专心致志地听。课下,她做模拟试卷,其中一道题问,森林中含氧度最高时是一天的哪个时候?

这是非常基础的知识,阿钿也知道做这个题目。只是现在,她身临其境。她处在村庄的一角,村庄被山上的树包裹着。

从刚进入初中的那一刻起,她知道了有生物这门课程。从打开生物课本的那一刻开始,她深深地爱上了这门学科。阿钿对她的同学,同时也是最好的玩伴花未舒说,她不觉得生物是一门自然科学,甚至不认为她仅仅只是一门学科。学习生物就像是理自己的根。她爱生物甚至越过了语文。

纯真美好的记忆多在童年,那时她不懂得什么物质条件。她只记得,她跟着阿婆和母亲去山上采马齿苋,采艾草,采各式各样的野菜。她玩耍,嬉闹,玩够了,闹够了,便也掺和进去帮倒忙,用蛮力拔野菜和杂草。拔不动,连带着自己也摔一跤,屁股重重地跌坐在黄泥巴土地上。站起来,拍拍灰尘,跟个没事人一样,不顾阿婆关切的话语和母亲的责骂,继续拔。她小,没有分辨能力,只是图好玩,好不容易拔出来了,一股脑地塞进箩筐里。

马齿苋味酸,用小阿钿的话来说,是算到了腮帮子里去。酸得麻木,酸得没有了知觉,配上艾米粑粑的甜,却也中和了。阿婆将艾草捣碎,和面粉在一块揉,用笼屉一蒸,艾香扑鼻,扁扁的,饼状,纯正。阿钿是赣西地域生人,习俗就是这样的,不像是现时在网上流行的青团,里头夹了肉松、花生等佐料,面粉又多,盖过了艾香,有种喧宾夺主的意味。等阿钿长大了一些,阿婆便也教她做艾米粑粑。艾草和面粉的配比多少,怎样做才会鲜绿欲滴而不会发黄,这里头大有讲究。

阿钿直观地领略到民间的美感,民间和山野也滋润着她,把她哺育成人。那时她还不懂民俗有些时候是和物资匮乏相伴随而产生的。现在,她早已明白,物资匮乏的原因有很多,20世纪60年代的中国是一种,而她们又是另一种。

就像一条麻绳,这头连接着她、阿婆和母亲,那一头连接着父亲。

 

阿婆煮了面条,三碗。一碗里头放了肉丝和茶叶蛋,她将它推到了阿钿面前。一碗里头放了猪肝和水煮蛋,阿婆将它摆在了母亲惯坐的那边,还有一碗清水面条,它最后从灶台端上桌来。

阿钿默言。她并非是不敏感的。她劝过,无用,但阿婆有她自己的逻辑,是旁人撼动不得的。她近来看了欧亨利的短篇小说《麦琪的礼物》,心中酸涩不能言。在阿婆看来,母亲身体弱,阿钿在长身体,可不能亏待。而她,只是行将就木之躯,吃太好也是浪费粮食。

阿钿反驳,阿婆却用枯皱的手轻抚她的长发,道,阿钿,我在电视上看养生节目,上头说老年人不能吃太好了,这样反倒不好。阿钿无言以对。

阿钿敲母亲的房门,没有应答,便推门而入。母亲坐在床沿背对着她,黑白对半的头发披散在后肩。她走上前去,看见母亲惨白的脸,和肿得像核桃一样两只浑浊的眼睛。

她率先开口道,妈,吃饭了。

母亲惨笑了一声,道,你爸爸终于承认了。我打了好几天的电话,他今天早上终于接了,他果然还是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了。

 

母亲把硬吃进肚里的猪肝干呕出来。她看着地上的一滩酸水和酸渣,喃喃道,他要靠女人养,还要用那个女人的钱来养我们……

阿婆只是对着母亲叹息。

但是这也有好处。自那以后,马齿苋和折耳根这类野菜就倏地从阿钿家的餐桌上消失了。

过了一段时间,她打了电话给父亲。父亲说,我原本配不上你妈妈,我能够做的只有这样。

阿钿看见村口池塘里头败落的莲花,想到她咿呀学语时反复吟诵的一首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花未舒人如其名,如果说,阿钿顶多算得上是清秀的话,花未舒就是那种明媚的美。她和阿钿一起长大,同样喜欢诗歌,喜欢语文课,也同样是不落凡尘的,却只可惜生长在乡村之中。语文老师在课上讲《红楼梦》,讲黛玉“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她便听得入了迷,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老师,思绪翩然。老师迎上了她的目光,和善笑道,《红楼梦》中的女儿都有对应的花来象征,我看花未舒同学就如玫瑰。玫瑰的花语是爱情,花同学就会让人堕入爱情的罗网之中。

全班笑作一团,有些不那么安分的男同学吹起了口哨。

过去也就过去了,一切照旧,但花未舒却心不在焉,虽然她极力掩饰。阿钿敏感地察觉到这一点,便问她怎么了。未舒的魂魄回转过来,痴痴问阿钿,你说,最高贵的花是什么?

阿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未舒的心意,便毫无曲折地说,应当是牡丹花吧。有诗云,唯有牡丹真国色。

未舒落寞,是了,要是与男人作配,玫瑰也只能是偏房。

阿钿这下可明白了,急忙掉转话题道,马上就要中考了,一切等考完再说。怔了怔,她拍了拍未舒的背,道,我们改变命运的唯一方式就是读书,可不能被人嘲笑“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了。

未舒点了点头。

 

好在花未舒的底子还在那里。她给阿钿报喜,阿钿,我考上我们市最好的高中萍城高中了,你呢?

阿钿听她这么说,在电话这头也是欣喜异常,忙不迭问,你分在哪个班?5班!太好了,我们又在一个班。

哇塞,阿钿,希望我们在一个寝室!

事情就是这么巧。临行前,未舒来到阿钿家里,打算和阿钿乘同一辆班车去报到。母亲对阿钿说,在学校里要注意安全,不要惹是非。其次要好好读书,妈妈不奢求你考985 211,只要对得起你高中三年就好。接着,她偏转头对未舒说,阿钿老实,不像你这么聪明。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又都是独生子女,就像姐妹一样亲,在高中,更要互相帮助。

未舒粲然一笑,道,放心吧阿姨,我和阿钿之间还有什么说的。

 

阿钿坐在班车靠窗的位子上,看着窗外的景色渐变,从“东风扶槛露华浓”到鳞次栉比的楼房,就像快进了的电影。高中是人生的一次新的旅程,可以看见不一样的风景。只是这风景的好坏是由自己把握,还是早有定数呢?她不知道。课本告诉她,命运由自己做主。可是母亲和阿婆,她们似乎丧失了自己做主的权力。她的前座坐着一个听声音应当是中年的女人,她抖抖报纸,放低声线,像是对她邻座的人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说道,恶毒的王后拆散了王子和白雪公主,因为她想和白雪公主在一起,她们本就是一个人。极致的善与恶灵般阴森的笑,合在一起,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她们想过普通人的生活,找到男人之前,成为女人之前,先得是一个人。阿钿摇摇头,脑子里头回荡着《简˙爱》中伯莎的惨笑,那个阁楼上的疯女人。她控制不住胡思乱想,想到了《红楼梦》中的谶语诗:“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她在抖,思绪继续纵深。“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她情难自已,泪水流溢出眼眶。她无力地想,对应到此情此景,也许是一种反谶。再也许,她想到了卡夫卡的小说《饥饿艺术家》,这个声线苍老而又神秘的女人是在表演行为艺术也难说。阿钿没有勇气站起身来看她,无论是鸡皮鹤发还是鹤发童颜,或是一个有着强烈反差的青年女子,她都感到无力,又像是畏惧打破某种禁忌。

猜测就是这些,她的大脑嗡嗡地痛,也不允许她再思考下去。她只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容易伤感,明明是一个理性思考的问题,最后却是这样的结果。

当然,她不能把她真实的想法告诉花未舒,或是母亲,或是阿婆,或是其他任何一个人。她们一定会认为自己是神经病,把自己抓进精神病医院里去。阿钿扭头看看坐在她身边的未舒,看见她正在刷那部经典的古装剧《甄嬛传》,便故意打趣道,手机是用来给父母联系的,想他们的时候可以说两句,有什么事可以告诉他们,不是用来玩的。都高中生了,还这么不收心。

花未舒拔掉左耳耳机,对阿钿笑道,他们两个啊,腻歪着呢,我才不要打电话给他们,他们也不需要我给他们打电话。说毕,她又重新戴上了耳机,继续目不转睛地看剧。

阿钿听她这么说,虽知道是无心之言,却还是不免伤感一番,对着车窗玻璃发呆。她可以很好地调节自己的瞳距,刚刚还是看车窗外的景色,现在却只顾看玻璃映照之下自己的脸庞。她发现自己很憔悴,脸庞残损,目光呆滞,像一具木头死尸,一动不动的,像是秦始皇陵殉葬的活人俑。绝望,没有呼吸,被刷全身的漆,深埋在不见天日的墓坑之中。

阿钿揉了揉自己的面颊,觉得自己身上的皮肉就是刷兵马俑的漆,而自己的内心依旧被深埋,深不可测。未知与谜团,恰如海明威的冰山理论。与未舒不同,她更爱一个人偷偷放自己节省下来钱所买的经典电影碟片。最近,她看了一部叫《楚门的世界》的电影,看完以后一直很胆寒,很战栗,很恐惧。现在,她愈发觉得,自己也许就生活在楚门的世界中。

一切都是假的!她的内心像是一头被铁链折磨得伤痕累累的巨兽,它要挣脱,它在嘶吼。可是,它处于被封存的状态,所以面上来看,她平静无波。在外人看来,此时的她,恬美异常。

花未舒确实不是第一次看《甄嬛传》了。她虽然身处穷乡僻壤,却对外界的新鲜事物怀着极大的热忱。和宋阿钿过度重视精神不同,她对高雅和通俗的作品都张开了怀抱,并怀着极大的功利心。因而,从面上看,她和阿钿心有灵犀一点通,其实两人秉性却大不相同。但这绝对不是说二人是塑料姐妹花。从上帝视角来看,即使有自私的成分掺杂在里头,但这是不可免的,不说肝胆相照,总算还是“一片冰心在玉壶”。

第一遍看是跟风看,看着看着便喜欢起来,于是看第二遍,第三遍……也就将自己像做代数题似的代进去了。从此以后,她恶补宫斗剧,从最初的《金枝欲孽》补到最声色俱厉的《宫心计》,再补到最近的《如懿传》。在她心中就有两种不同的因了,一会儿“山有木兮木有枝,”一会儿又“本宫披荆斩棘才得以为妃”了。但她自己也许还没意识到,她不能很好地处理两者之间的关系,莫说是平起平坐了,连哪个主哪个从也没个定数,一团乱麻,只怕总有一日会“和稀泪,搅入椒浆。”

从这点来看,她又是个乐天派。看多了宫斗剧,自己又不能保持清醒自持,加上又有罗曼蒂克的基因,便经常莫名其妙地笑,转而又匪夷所思地哭。不过好在没人知道,即使聪慧敏感如阿钿也没有太觉察出来。有一点她却是坚若磐石的,就是要过上好生活,改变自己的命运,从小村子跳到大城市里头去。为此,她必须得努力学习,就像《宫心计》里头的丽妃一样披荆斩棘。

丽妃还有一点最鲜明的人格特质是敢爱敢恨,这一点她还没有习得。在镇里面的中学,身边的男生品质还不足以让她懂得什么是爱。再加上自己生理还未发育成熟,连最起码男女之间的喜欢也没有,更不用说爱了。

不过她会懂得的。很多未知的东西她都会懂得,譬如说是将金钱绑架在爱情上去喜欢一个男孩子,像《嘉莉妹妹》中的女主人公一样。可如果看到了后头的事就不得不相信一点风水和命理。倒也不好说是她生在穷山恶水或是八字不好,只是说,古人的智慧确实不能简单地一概否定,就像她们未来的高中政治老师所讲的,对待传统文化,我们要辩证看待。

两个人各有所思,各有各的奔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现在正是热的时候,车内开了冷气,阿钿觉得好舒服。从村口到市里有一段很长的路程,车旅劳顿,胡思乱想之间眼皮子开始打架,便不自觉地步入了睡梦之中。

 

阿钿在摸鸡生下来的蛋。这可是件苦差事,一手的鸡屎不用说,母鸡的尖嘴还会啄她的手,弄得生疼。阿婆曾给她讲她小时候过冬没有厚衣服穿,披着两件单衣在冰窖一样的屋子里冻得直跺脚。那个时候,也不顾鸡啄手,将手放在母鸡的咯吱窝里头取暖,便觉得是一种很大的满足。现在时代不同了,阿钿你都这么大了,阿婆也老了。阿婆坐在藤条编的椅子上,摇着大蒲扇,喟叹一声。

阿钿给狗喂食剩饭剩菜,看着狗吃得香喷喷,她感到了阿婆曾经的满足在她身上复现。

但是狗突然不吃了,它撒开腿冲到大门口狂吠。阿钿纳闷,后脚便追上去想制止狗的扰民而又疯狂的举动,却看见一个颇为富态的少妇面色镇定地立在大门口。

阿钿拍了拍狗,眼神滑向不远处黄泥路上的小跑车。她只瞥了一眼,就将目光回转到女人身上,眼见她双手端着一个包裹。阿钿止住目光,直视女人的眼睛,问她找谁。那女人道,我找汤素莲。说毕,她那只戴着两个金手镯的手晃了晃,食指上的钻戒发出一道银光。

汤素莲是阿钿母亲的名字。已经很久没有人叫母亲的大名了,别人称呼母亲多是使用各种各样的代号,诸如阿钿妈,嫂子,婶子之类。

阿钿说,你进来坐。那女人只摇了摇头,说,我就不进来了,叫汤素莲出来就行,我有几句话和她说。她咽了咽口水,总算露出了个勉强的笑容,道,你就是宋平的女儿吧,这么大了,你叫什么名字?

宋平是阿钿父亲的名字。

阿钿猜着了两三分,未曾正面回答她的话,只是默不作声地走回屋里头叫母亲出来。

母亲刚好在洗菜,用手在围裙上揩揩就出来了。她问女人找她什么事。那女人平静地将手上端的盒子递给她,说,这是宋平的骨灰。

恰如晴空响咤惊雷,母亲趔趄了一下。隔了好半晌,她的眼神由震惊转为悲痛再转为狐疑。她问女人,你是谁?

那女人表情显而易见开始不自然起来,吞吞吐吐道,我是宋平的朋友。

母亲顿时什么都明白了,扯过墙角的扫帚就往女人头脸上打,又是哭,又是叫,又是怒吼,又是哀鸣。她语无伦次,只依稀听得“狐媚子”“下地狱”“老娼妇”“还我老公”之类泣鬼神的话语。她的鼻涕眼泪流了满面,脸红得像柿饼,五官扭曲,理性已经完全丧失,把那女人往死里打。

那女人起先还受着,后来许是无法忍受还了手,一掌将体弱的母亲扇在了地上。

母亲的头重重地落在了地上,像棒槌击打,沉重而有回音。阿钿看到了血从母亲的鬓发间溢出,像一个半径不断扩大的圆。曼陀罗花吸饱了血水,次第绽放,妖冶异常。

那女人狠厉地抽开骨灰盒,将白灰色的细沙样的骨灰泼洒在鲜血上。芭蕉树开始疯长,红了曼陀罗,绿了芭蕉。

阿钿哭喊,钻心裂肺般疼痛。她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她承受着全车人的目光,缩在未舒的怀里。梦魇总是以不同方式侵扰着她的神经,让她一次又一次肝肠寸断。

感冒,又出了一身的冷汗,阿钿就这样来到了学校。

晕乎乎的,阿钿坐在班级里听高中班主任开班会,脑袋像是千斤重,自然什么也没听进去。新同学和她打招呼,她也顾不得了。

 

阿钿瘦高身材,安排座位的时候坐得靠后,和未舒的座位形成一个对角。阿钿对未舒笑,我们两个现在可真是泾渭分明了。人家牛郎织女还可通过鹊桥相会,我们想在教室里说说话可比登天还难。

未舒在寝室里和她嚼舌头,道,坐你前边的那个男生你跟他说过话吗?

阿钿挑眉,道,怎么?

未舒瞋她道,你可真是个后知后觉的,他是帅哥呀!

阿钿回想,咯咯地笑道,我还没看过他的正脸。

未舒道,现在这种黑皮体育生可吃香了。你可知道网上的梗,沸羊羊可招人喜欢了。

两人笑作一团。

阿钿道,你把人家也想得忒庸俗了,说漂亮女生就说人家胸大无脑,说帅气结实的男生就说人家是沸羊羊。

未舒摆摆手,道,我开玩笑。


班主任让班级同学都做自我介绍,互相认识一下。未舒比阿钿先介绍,说自己喜欢花艺,这让她在一堆女生面前出尽了风头。她微微颔首,佯装谦逊地坐下。轮到阿钿上台,她不羞不躁,态度自然道,我喜欢文学,尤其喜欢《红楼梦》和古诗词。大家有相同喜好的,可以一起交流啊。

结果班上这一轮介绍下来,女生里头除了未舒说喜欢花艺,阿钿说喜欢文学外,其余的都说自己喜欢刷抖音、追剧、休闲娱乐什么的。这就使未舒和阿钿显得格格不入。一段时间以后,还是未舒回想起这段,发现了问题。

我傻,你更傻,未舒悻悻地说,我们两个就像出头鸟,我说什么不好,偏说喜欢花艺,显得自己不得了,难怪得她们都不和我亲近。顿了顿,她又说,阿钿,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阿钿道,你说。

我有一次走在班长她们宿舍几个女孩子后边,听得她们说,宋阿钿清高还算是有资本,花未舒纯粹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还说我什么乡下人扮俏,猪八戒背媳妇什么的一大通难听得要死的话。

说着说着,未舒开始嘤嘤地抽泣。阿钿想了想,问具体是什么时候听到她们这么说的。未舒一沉吟,道,是了,就是月考成绩出来没两天。

她两人相对无言。阿钿说,你应该知道怎么做了。

未舒叹气,我们到底是乡下人,没有城里人这样世故,不懂得避锋芒。

阿钿没有接她的话。

语文老师是个极具有亲和力的年轻女老师,海藻般的大波浪纹理长发,化着得体的妆容,穿着蓬蓬公主裙,脚踏一双高跟皮鞋走入教室。正式上课前第一件事就是选语文课代表。她清了清嗓子,用抑扬顿挫的声音问道,有没有喜欢文学的同学?同学们便指着阿钿。老师从讲台上走下,穿过过道,走到阿钿面前,笑道,你叫什么名字?阿钿答,我叫宋阿钿。哪个钿?玉钿金钗的钿。老师神色有些惊喜,问道,你愿意当我的语文课代表吗?阿钿答,试试吧。

阿钿第一次收语文作业便有几个男生没有交,其中便包括余轩,那个被未舒打趣为黑皮体育生沸羊羊的帅气男孩子。她在清点作业的时候,分明看见余轩伸长了脖子,脸色紧张,翘首以盼,透过黑框眼镜试图看清楚作业登记本上是否有他未交的名字。

阿钿抬头,正好和余轩对视,两个人心底都惊了惊。余轩目光坚毅,脸庞硬朗,充满着阳刚之气,坐在座位上,像一尊希腊大理石雕像,朝外散发着雄性荷尔蒙,颇有鹤立鸡群之感。

阿钿急忙把目光移开,透过眼角的余晖,她发现余轩的目光从作业登记本转到了她身上,灼灼的,温暖的。余轩显然也是第一次认真打量她,也许被她身上的诗书气质或是其他不可名状的东西所吸引。

鬼使神差的,阿钿没有登他的名字。

第一次语文作业就不交,语文老师很是恼火,告状告到了教物理的班主任老头,同时也是年级组长那里。几个男生一一被叫到班主任办公室去训话,余轩却躲过了这一次。

若说一次两次在余轩看来许是偶然,但接二连三下来其中的意思就很明显。

语文老师还是个极其富有才情的年轻女教师。她很爱叫学生朗读课文,尤其是诗歌,作为语文课代表的阿钿便是第一个。

这对于阿钿来说不在话下,加之她音色又好,对于这些诗歌她早就在以往的阅读中烂熟于心,早已无师自通。在寻常人看来,她的朗读和专业人士没什么太大区别。

班上没有一个人的朗读能够超过阿钿。自然而然地,阿钿也就成为了课文朗读的标准和示范。

在语文老师看来,朗读是理解文章的第一步,是一种最感性最直观的理解课文的方式。并且,她愿意花一些课堂时间来做这一在其他应试型老师看来的无用功。每当阿钿站起来朗读,她就像是变了一个人,逃离了她所生长的偏僻乡村,逃离了她支离破碎的家庭,灵魂从她的肉体飞升,飞到维也纳金色音乐大厅的舞台正中,拉奏令人荡气回肠的《英雄交响曲》。

余轩这个时候总是屏气凝神。好动的他端正地坐在座位上,像是在亲吻女神转瞬即逝的翩翩衣袂。

因为阿钿,余轩爱上了语文,刚柔相济。在其他女生如未舒看来,他开始有味道了。

老师在讲《孔雀东南飞》,照例请同学分角色朗读课文。余轩举手说他想读焦仲卿的部分,老师点头应允。像是鼓起了很大勇气般的,他说,老师,我想请阿钿读刘兰芝的部分,行吗?

男同学之间开始骚动,起哄,部分女同学面面相觑。有猎奇的,有怅然的,还有一笑了之的。语文老师年纪轻,怎会不知道高中生的心理?她笑,欣然应允道,那要看阿钿愿不愿意了。

阿钿的脸颊发烫,脚底像踩棉花,她缓缓起身,端着课本,点点头。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两人渐入佳境。读毕,余轩回头看了阿钿一眼,情意绵绵的,蓝田日暖玉生烟,便都坐下了。

没有起哄声或是其他什么杂音,全班阒然,进而发出掌声。

两人自此便熟络了起来,但自持如阿钿,只是蜻蜓点水,私心想着一切都等高考完了再说。

未舒在情感上受到了很大的熬煎。在教室,在寝室,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阿钿。躲是躲不过的,只得少言寡语。阿钿明白未舒的心,不曾因此疏远了她,反而更多地和她在一起。可是在敏感的未舒心里头已经成为了难以愈合的伤痛。她也曾矜持,也曾主动过,但余轩从来就没有正眼看过她。她最开心的时候莫过于是余轩打篮球回来时穿球服的样子,汗液蒸腾。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她总是要贪婪而又小心翼翼地将这股荷尔蒙味道吸进鼻腔,再缓缓呼气。她痴痴地想,没有体液交换,这样也是好的。

是的,那时的余轩就像一个人人可以瞻仰抚弄的玩偶。她的心急切,欲望膨胀,却并不痛苦。但是现在,他是仅仅属于阿钿一个人的了。更可气的是,阿钿对他是那么的有分寸,进退宜然。

她夜不能寐。

未舒性子本就浮躁些,高中知识难,自己又不肯吃苦,加上这一档子事,成绩哗哗地往下掉。高二文理分科的时候,她毫不意外降到了文科普通班,且屈居末流。而阿钿呢,虽是那样喜欢生物,但无奈理化实在吃不透,加之文科又学得好,便分到了文科重点班。而余轩理科好,加上家底殷实,父亲又与萍城中学校长有私交,便进了理科奥赛班。

生物老师惜才,不想放过阿钿这样一个好苗子。但怎奈她做物理化学题能将物理公式化学方程式看出诗意出来。心思如此,也就毫无办法了。

 

这些是后话。阿钿有一次去看余轩打球赛,正好余轩下场休息,和另一位班上的男同学坐在篮球场边休息。她从他们背后走上去,想叫余轩一声。话刚要出口,只听得余轩在叹气。他说,阿钿穿以纯的衣服,家里应该没什么钱。真是奇怪,没钱的人家竟然也会生出这样有灵性的女孩子。说罢,他咕嘟咕嘟地喝水,喉结一上一下地翻滚。

阿钿默默地走回了教室。没钱?是啊,正是因为小时候家里没钱,才需要上下顿都吃野菜。正是因为家里没钱,父亲才会被女人养着。父亲把女人给他的钱寄回家给母亲。因为每月的这笔钱,她和母亲、阿婆才从贫困中挣扎出来。她想到若是她和余轩有未来的话,自己便是父亲的性别倒错。既然余轩口中说出这样的话,那未来显而易见,就像《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一步步走向没有光的所在。她不愿重蹈书中人物的覆辙,就只能尽快抽身,倒不是受她所阅读过的女性主义小说的影响,而是骨感的现实命运。

她选择过了一段时间后冷不丁和余轩说,我们结束了。避免语言上的拉扯,避免突兀,避免余轩的多想。在破碎的感情面前,好聚好散才是明智的选择,这就是阿钿不为人知的心思深沉所在。

阿钿没有将她和余轩分手的原因告诉任何人,包括未舒。她早料到了这样做的后续,未舒一定会用食指指着她的脑门说“你疯了。”她选择用模棱两可而世人惯用的伎俩来将这事搪塞过去。“我们性格不合。”未舒对此没有半点怀疑。

“是啊,余轩那样活泼外向,你又这样沉静内敛。”

未舒心里这块大疙瘩的一部分落下来,而余轩这边自是萎靡了些日子,然后他又有新的女朋友了。

阿钿对此表示祝福,未舒则又开始有了新的烦恼。

分班之前的一节体育课,在自由活动的时候,余轩约阿钿在学校后边的一棵大槐树下。他说,我依然喜欢你。他把自己的校服脱下,折得整整齐齐递给阿钿,道,送给你,你不嫌弃的话。阿钿动容,将自己颈项上的扇骨坠子摘下,这是她顶喜爱的物件。美人持扇总有一股风姿,将扇送出代表一段感情的离散。她将它塞在余轩手心里,道,再见的话就当作不认识吧。余轩话音颤抖,道,阿钿,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

阿钿笑笑,道,好好对你的女朋友,记得遵守约定。她抱着校服走了。

高二分班后,一次阿钿和未舒在操场上遇见余轩。余轩想叫她,阿钿却摆出嗤之以鼻的模样,拉了拉想对他献殷勤的未舒手肘,骂了句,不要理他。

高中三年,阿钿自此再也没有和余轩碰过面。

母亲来宿舍看阿钿,看到了那件校服,问她,你怎么多了一身校服,还不是你的尺码?

阿钿“哦”了一声,回答道,上一届的学姐毕业了,把不要的校服留在了宿管阿姨那里。阿姨把它们洗干净,想要的自己去拿。我想着多一件也好,够换洗。

你的扇坠子呢?

阿钿眨了眨眼,勉强笑道,《红楼梦》里有个丫鬟,叫坠儿。扇骨坠子就像那时的丫鬟,留不得长久,逃不脱买卖,好一些的便是转赠。

“我不敢有太多的占有欲,我不敢有妄念,我送人了。”

阿钿一直没有洗那件校服,毕业之后,原封不动地带了回家,放在柜子里,也许还有余轩的味道。


她分到文科班那年发生了很多事。

阿婆去世,明明在午休打盹,就这么去了,寿终正寝。她和母亲一起给阿婆擦拭身体,换上寿衣。乡下还可偷偷地搞土葬,她阿婆小小的棺材放在了阿公旁边,墓碑上的红字变作了黑字。

母亲跪在阿婆阿公的坟面前,喃喃道,妈,您守了大半辈子的寡,现在终于在那边和爸团聚了。您到底还是有福气的,比您守活寡的女儿要强。

接着是未舒跳入高铁轨道被碾压而死,花一样的面容血肉模糊。

未舒的母亲对她一蹶不振的成绩很是痛心,时常督促她努力,放假回来一进门就给她讲这事。加之前面所讲述的,她患上了精神分裂症。一开始症状较轻,幻听见室友骂她脏字,合伙针对她,便搅得宿舍鸡犬不宁。她本就不合群,弄假成真,室友们果真开始联合针对她。牙不刷,脸不洗,老师叫她妈妈把她接回家去,办理休学。她妈妈完全没有精神疾病这样的医学常识,只是一味地责骂,完全忽视了未舒眼里一点一点黯淡下去的灵气,取而代之的是日渐升腾的麻木。实在没办法,眼见情况越来越不对,未舒在精神上像一只奄奄一息的小动物,她才开始想到互联网。在百度上搜,才知道她女儿得的是一种叫精神分裂症的疾病,赶忙带着她搭高铁去大城市精神病医院寻医。

未舒已经生活在了她的童话世界中,身上没有一寸肌肤属于自己,眼睛只是睁得大大的,像是小时候老人家所传说深夜在荒山古庙里被附着在佛像上的邪灵吓得失了魂的人一般,空洞,脑子里却翻江倒海。但她的童话世界里头没有王子和公主,而是灰蒙蒙的暗黑童话。乌鸦,蝙蝠,枯枝败叶,和瘦骨嶙峋,刺破黑夜的树枝。高铁进站,她哼唱着周璇的《花样的年华》,趁父母不备,跨过黄线,纵身一跃,从月台上跳下去,被飞驰而过的高铁压得粉身碎骨。

花样的年华 月样的精神

冰雪样的聪明

美丽的生活 多情的眷属

圆满的家庭

蓦地里这孤岛 笼罩着残雾愁雨

残雾愁雨

 

遗体化妆师用尽全力也没有把她化得像生前一样明媚动人。她被推进焚尸炉,化成一捧灰,被安葬在了村里的后山上。

然后是阿钿所在的高二文科重点班一个叫玉泽的温润如玉男生向她表白。玉泽和余轩是两种不同的类型,一柔一刚。他相貌无可挑剔,富有文才。多聊几次知道他父母都是老师,不存在余轩那样的问题,至少不是那么严重。

她不置可否,笑笑说,高中毕业之后再说吧。

大学毕业之后,阿钿听说余轩子承父业,成为了大老板,说话做派都与往日不同,生意经十分精通。

父亲依旧每月往家里寄钱,而母亲时而面容平静,坐在小板凳上剥豆子,时而又突然歇斯底里地哭起来,但很快又恢复平静。她用剪刀剪烂枕头,站在高处哗啦啦一甩,棉花就像天鹅绒一般簌簌落下,像雪,纯真的雪。

她跟阿钿说,我们的生活太少这样的浪漫了。

阿钿从衣柜里找出高中时期的两身校服,一把火把它们烧成了灰烬。接着,她买了些钱纸烧给了未舒,再把当初余轩送自己的那套校服也烧给了她。自己已然放下,就让往事随风而去。阿钿看着袅袅青烟,相信如果真有另一个世界,未舒已然收到了自己给她的礼物,可以好好重温那不复存在的美好少年。

她以前很喜欢女性私小说女作家陈染的书,现在却更喜欢陈染目前淡然处世的态度。玉泽还在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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