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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子
高程在妻子文婷病逝后,生活陷入失序与孤寂。通过大学同学老万的牵线,他接触到一个位于苏黎世的神秘机构项目——“阿佛洛狄忒工程”,这是能让他妻子死而复生的方法。
苏黎世的气温比松城宜人,十月份,十几二十度,不像松城,高温黄色预警司空见惯。高程无暇欣赏这座富庶之城的风光,他坐上一辆奔驰SUV,戴上头套,左耳塞着翻译器,手机被收缴。起先他还能听到街市上的喧闹声,手风琴的乐声,天鹅的啁鸣,后来只剩石子被碾压的嘎吱声,像是驶向了郊外。他问还有多久,一个男低音回答,半个小时。
要不是大学同学老万牵线,高程不会来苏黎世。老万定居在芬兰,靠倒卖古董发家,结过两次婚,第二任妻子是意大利人,第二次婚姻失败后,老万不再结婚,在同学群抱怨,说欧洲娘们和中国娘们一个样,都图他家产,群里女同学听不下去,提起他第一任妻子,那个一口东北话的高个女人。她们说他大学毕业,在墓地工地村落古玩市场转悠了三年,穷得连回家车票都买不起,第一任妻子可是不离不弃。老万说那是第一任妻子慧眼如炬,知道他今后会飞黄腾达,高程听老万私下讲过他为什么和第一任妻子离婚,老万说他们在欧洲发家后,妻子就忘了本,过上了资产阶级腐朽生活。高程以为老万打趣,老万说,她学人家鬼佬吸毒。
高程跟老万私交不错,主要是老万落魄时,高程救助过他,瞒着妻子文婷,从新房首付款中挪出两万块,供老万和第一任妻子买上机票去欧洲。他倒不是高瞻远瞩,把老万当作潜力股,他是不愿看到老万隔三差五在同学群卖惨,老万登门跟他开口借钱,说,高程,我想不到跟谁借钱了,这是最后一搏,不成功便成仁。高程记得老万那天穿一件领口和袖口磨破的咖啡色夹克,蓬头垢面,眼泡肿得像一对核桃,运动鞋像是从垃圾堆捡回来的。老万说得这么悲壮,高程不好推辞。为此,他拆东墙补西墙,连夜跟朋友借了两万块补上首付款漏洞,才不至于妻子第二天跟房地产商签合同时下不来台。老万发家后,多次邀请高程夫妻去欧洲做客,一切费用都归他出。高程婉拒老万好意,他是电气工程师,常年在西北,工作繁忙,另外他收入可观,工作之外,还是股坛圣手,无需老万请客,最重要一点,他觉得老万是在报恩,这势必会让他和妻子的旅行不自在。
SUV熄火,高程被两个人架着,走进电梯,下降了几秒,如坠深渊。电梯停稳,头套被摘下,旁边两个棕色眼睛的高个络腮胡男人指着前面的玻璃门办公室,说到了,他离开的时候,再把手机还给他。高个男人走进电梯,升了上去,高程所在的地方像狭长的地下通道,声控吸顶灯次第亮起,两侧墙壁有几扇紧闭的铁门。一个穿白大褂的黑人女子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走到高程面前,用中文说,您是高程先生吧?女人三十来岁,敦实,编着脏辫,额头上有一颗扁平疣,大眼睛,高颧骨,丰唇白牙,屁股像一对驼峰。高程取下耳朵里的翻译器,说,你会说中文?女人说她叫莫莉,出生在牙买加,五岁就跟随父亲去了美国,她是语言学博士,精通七种语言。莫莉的中文很地道,竟然听不出外国人的口音,高程不由惊叹,她朝他笑笑,说由她负责接待他,领着他走进前面的玻璃门办公室。办公室里的陈设稀松平常,书橱,办公桌,沙发,饮水机,顶上架着球形摄像头,红砖墙纸上有一行英文标语,大意是弥补人生缺憾,墙角有一盆常青树。他坐在沙发上,莫莉给他倒了一杯水,说常青树是假的,这里是地下,没有阳光。
妻子文婷去世后,高程体内像绷断了一排弦,整个人松垮垮的。妻子在世时,说他最大的优点就是一丝不苟,的确,他衣橱里挂着的西服和衬衫永远是挺括的,皮鞋一直是油光锃亮的,四十五岁后,他白发渐多,先是拔,再是染,不允许有一丝白发。妻子嘲笑他不服老,他说不是,可能是强迫症,她恍然大悟,他摆放鞋架上的鞋子,总是鞋头朝里。
当妻子的灵位供奉到案台上,高程一下子丧失了秩序感,皮鞋东一只西一只,有一只鞋底还粘上了口香糖,沙发上堆着衬衣相册画报,茶几上是倒着的空酒瓶和一袋积着一层白花花油脂的猪头肉,地上有一只敞口的收纳箱,里面是妻子的遗物。他用螺丝刀挑去鞋底的口香糖,把皮鞋摆放在鞋架上,鞋头朝里,把衬衣按进洗衣机,相册和书籍收进书橱,空酒瓶扔进垃圾桶,猪头肉放进冰箱,收纳箱搬到阁楼上。事毕,他坐在沙发上,刷了一会手机,尽是没营养的新闻,便起身,用毛巾擦拭妻子的灵位。又去洗漱间刮尽胡子,回到灵位前,他说,婷婷,你临终前关照我还是和以前一样一丝不苟,清清爽爽,我听你的。那时,妻子睡在病床上,努力握紧他的手,流着眼泪,说,你要是邋里邋遢,我在那边会难过的。他就哄她开心,医生说化疗效果非常好,她不会有事。她摇摇头,说他又有白头发了,回去染下吧。他不忍在这至关重要的时刻违拗她,就真开车回家染发,还没到家,医院打来电话,说妻子走了。
照顾妻子几年,在工作上久疏战阵,妻子去世,高程索性办理提前退休,退休后,他觉得生活像按下了慢放键,跑步,买菜,做饭,睡觉,看电视,但太阳还是高高挂在天上,夜间是最难熬的,偶尔去美女直播间逛一圈,一张张复制粘贴的笑脸,如镜花水月,他并无兴趣。他在网上搜索退休后如何生活,上老年大学,打牌,旅游,养宠物,找老伴,五花八门。
他动起养宠物的念头,他和妻子从来没养过宠物,一想到沙发床单衣服上粘上宠物的毛发和跳蚤,他们就不寒而栗。他心知肚明,实际上,他们把别墅打理得华美整洁,主要是用来赢得妻子朋友们的赞誉,朋友们夸张的赞叹让妻子尤为受用。妻子需要赞誉维持她的傲气,他们是高中校友,他比她高两届,他是理科生,她是美术生,他考上985大学的电力专业,她只考上一所二流理工学院的美术系。她考上大学后,他们向双方父母公布恋情,不料双方父母一致反对,他父母认为她难找工作,她父母嫌弃他长相,近视眼,蒜头鼻,个头矮,认定会抱一个丑陋的外孙。他们的父母不过杞人忧天,她的画家梦失败后,不再工作,他雄厚的收入保证她做一个悠游自在的全职太太,她成了松城的交际花。他们没有后代,上大学时,就达成了做丁克的共识,他不想陪着子女重温他起早贪黑的求学路,子女难以达到他的自律要求,而她,又惰性十足,在子女面前笃定是不合格的榜样。他们去他哥哥家做客,嫂子因为辅导儿子动气,引发哮喘,在地上抽搐,至此,他们做丁克的念头更是不可动摇。父母威逼利诱几年,他们矢志不渝,过年过节,用礼品和红包熨平家人的苦脸,家人只得渐渐释然。妻子去世后,她的朋友们登门哀悼,他知道,那都是走过场的告别演出,他们不必再和妻子逢场作戏,他也不用在他们的舞会上强颜欢笑,彼此如释重负。当然,他可以放心养一只宠物,在地板、沙发、床上恣意奔走,不用担心养尊处优的女士们因为看到宠物随地大小便而大惊失色。
高程网购了一只一岁半的哈士奇,他想象的人狗和谐相处的场景没有出现,这只哈士奇不听使唤,咬烂他的皮鞋,从衣橱里拖出他的西服,在沙发底下大便。让高程彻底崩溃的是他买菜回来,哈士奇叼着妻子的灵位,任他拳打脚踢,就是不肯松嘴,他只好把狗送人。养狗失败后,小区几个退休干部邀他去活动中心打牌,他脑子灵活,牌友不是他对手,他赢了钱,买来香烟零食分给牌友,心情上佳。只是每杀到兴起,就有牌友被家人召走,不是接送孙子就是回家吃饭。有次到了饭点,牌友老周硬拉着他去家里做客,说他一个人,不值得开火。盛情难却,他去到老周家里,大大小小六口人,老周妻子忙里忙外,很快张罗出一桌饭菜。老周和儿子都陪他喝酒,老周妻子一个劲请他吃菜,她的厨艺比文婷高超不少。吃完饭,他跟老周去阳台抽烟,老周问他有没有想过续弦,他这才明白老周请他吃饭另有所谋。老周介绍的对象是他表妹,比高程小十岁,小学语文老师,十多年前丈夫出车祸去世,儿子技校毕业,在修车铺上班。老周给高程看他表妹的照片,一个端庄又显疲态的女人。
妻子周年忌日,高程在妻子墓前说了这件事,没两天,妻子托梦,要他和女人处处看,她不想他孤苦伶仃的。他对这件事并不上心,每天晚上他都会翻看妻子的相片,怎么可能移情别恋,答应和女人处一处,一是听从梦中妻子的建议,二是不辜负老周厚爱。第一次见面,女人称呼他高工,他让她不要拘谨,叫他老高就行。于是,老高的称呼在他家里响起,老高,我给你皮鞋刷一刷,老高,明天想吃什么菜,老高,我今晚不想回去了。高程不忍把女人拒之门外,晚上,他睡主卧,女人睡次卧,半夜,女人爬到他床上,搂着他,亲吻他,他不敢动,女人问他怎么了,他说,我好像看到文婷在对我笑。女人妈呀尖叫,连夜逃离,再不联系。
高先生?
什么?高程把视线从常青树转移到莫莉身上,莫莉坐在办公桌前,支着双肘,托着腮,一脸无辜的样子。莫莉说,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你怎么看待真实?高程笑了笑,这像一个宏大的哲学命题,他是理工男,对哲学几乎一窍不通。他不假思索,说,我不懂你的意思,我能感受到的就是真实,办公桌,沙发,饮水机,常青树,还有我和你在对话,都是真实。她瘪了瘪嘴,露出一个动人的酒窝,说,你觉得我真实吗?他说,那我说不准,你是牙买加人还是埃塞俄比亚人,是语言学博士还是公司前台,其实,我并不关心,我想见见产品。天呐,莫莉抱着头,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说,你竟然说是产品。
老万说这家公司的业务叫“阿佛洛狄忒工程”,阿佛洛狄忒是爱情和美丽之神,他是在一个美国朋友卧室里获知这家秘密公司的。那位满臂文身的美国朋友喝下一整瓶威士忌后,邀请老万进到卧室,向他展示一丝不挂的女友,并且不介意老万享用他的女友。老万一脸震惊,美国朋友放声大笑,说他又骗到一个傻瓜,美国朋友说,安娜,关机。女友闭上眼睛,没了鼻息,美国朋友说这是超仿真机器人。生产超仿真机器人的公司没有名字,藏匿在苏黎世秘密基地,因为反对声音多,不敢公开发售,公司只接待熟人介绍的客户,高程报了老万美国朋友的名号,公司才同意接待他。
在高程看来,所谓的超仿真机器人大多是装着电路板的硅胶娃娃,他决定亲自造访这家秘密公司,和老万当年一样,属于最后一搏。他对着妻子灵位絮叨,请她原谅,他频频梦见妻子,初恋时,结婚时,得病时,去世时,醒来,眼角潮湿,怅然若失。他想起今后要挑战漫长的鳏夫生活,顿生绝望。老万身在南美洲,跟考古学家在一起,不然他会陪同高程去公司一探究竟。老万把超仿真机器人吹得神乎其神,说以往的机器人,全是明星脸,动作僵硬,说话毫无情感,超仿真机器人截然不同,无论软件,还是硬件,都是黑科技般的存在,除了不能生孩子,什么都能干,重要的是它可以私人订制。老万问高程,你猜,能“私人”到何种程度?它可以复制文婷,复制她的身体,复制她的生活方式,复制她的情感。高程不相信,他多年前看过一部科幻电影,名字叫《超验骇客》,男主人公死后,利用数字技术和特定材料“重生”,那只是科幻电影。老万说,他美国朋友的机器人女友重新开机后,连忙穿好衣服,蹲在地上,表情严肃,而且——流出了眼泪。老万要不是没有窥阴癖,接下来他真想目睹美国朋友和机器人女友的床戏。老万说他要在南美洲待上一年半载,回到欧洲,他也入手一款超仿真机器人,关键是它不需要他伺候,也不会觊觎他财产。老万心脏不太好,买了一千万美元保额的保险,他说不会再婚,他早就立下遗嘱,遗产百分之五十给两个女儿,百分之二十给两任妻子,百分之十给父母,百分之十捐给博物馆,剩下百分之十,用于支付航空公司把他的骨灰送上太空的费用。
办公室的玻璃门被拉开,进来一个壮实的男性黑人,像橄榄球运动员,穿着肥大的西服,朝高程伸出手,高程起身跟他握手。男人指指耳朵,他塞回翻译器,男人用英语自我介绍,他叫埃姆雷,是公司的项目经理,他很抱歉不会说中文,问高程跟莫莉聊得怎么样。高程说,挺好,我想见见——他不知道该不该用“产品”这个词。埃姆雷会意,摊开手说,当然,不过,你已经见过了。高程不解,埃姆雷说,莫莉,启动管理员模式。莫莉眼睛变成蓝色,射出光线,在空气中形成全息投影,投影上是各种数据。高程瞪大眼睛,莫莉是?埃姆雷在投影上点了几下,投影熄灭,莫莉眼睛恢复成原有的黑色,她说,对,我是超仿真机器人,我是照着埃姆雷博士的女儿设计的,五年前,埃姆雷博士的女儿莫莉在酒吧唱歌,被黑帮的流弹击中,变成了植物人。高程说,我很抱歉。埃姆雷说,莫莉是我的独生女,现在她解脱了,去天堂唱歌了。埃姆雷亲吻莫莉的脸颊,摸摸她的脏辫,红着眼说,高先生,这就是我的真实。高程大概明白莫莉一开始的问题,他想起文婷讲过的故事,中国古代画家比赛,画家甲挥笔而就,自认为是佳作,想看画家乙的画,画家乙让画家甲进屋来看,画家甲掀起帘子,立刻变得羞赧,原来帘子就是画。埃姆雷说他在监控里看到莫莉的情感表达略显夸张,他刚才重新设定了参数。公司的营销手段的确出色,埃姆雷说莫莉是他去世的女儿,也可能是营销文案,高程在埃姆雷和莫莉的鼓励下,闭上眼睛,摸了摸莫莉的脸,温热,并不光滑,浅浅的汗毛,他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良久方说,不可思议。
接下来几个小时,埃姆雷和高程沟通超仿真机器人设计方案,高程一个月前就通过公司发来的加密链接填好了问卷,问卷有五十页,细致到他和妻子的房事频率,这些资料还远远不够,高程今天又遵嘱带来一块移动硬盘,里面装着妻子的照片视频病历。莫莉说它会对高程妻子进行数据分析和建模,给埃姆雷博士提供设计草案,埃姆雷博士和其他团队成员将花上几天或数周优化方案,制造出来还需要调试。埃姆雷打断莫莉,亲爱的,你要注意观察别人,高先生现在眉头紧锁,他对你冷冰冰的专业术语不感兴趣。莫莉闭上嘴巴,起身给高程的杯子续水,埃姆雷说,人工智能专家,生物学家,材料学专家,心理学家,总之,我们这群野心勃勃的人,会当一回女娲,捏出你想要的泥人。莫莉说,埃姆雷博士对中国神话很感兴趣,你知道他的中文名是什么吗?埃姆雷说,莫莉,你最好别说。莫莉朝他扮了一个鬼脸,说,悟能。高程笑笑,说不错的名字。
随着沟通深入,高程得知超仿真机器人比老万吹嘘得更加神奇,超仿真机器人分静态和动态两种,静态的状态恒定,动态的会生病,会衰老。埃姆雷说,高先生,跟你说一件有兴趣的事,一个墨西哥客户天天家暴它的机器人女友,一个月后,机器人女友跳河了,因为客户当初并不介意开放机器人的自杀模式。高程估计埃姆雷在试探他对机器人自杀的态度,说,我很爱妻子,妻子永远不可能自杀。埃姆雷沉默片刻,说,高先生,我们无法捉摸上帝的意志,莫莉去世后,我妻子每周都会去参加瑜伽大师的灵修课,还当上社区的心理咨询志愿者,莫莉去世一年零三个月,我妻子自杀了,用我送给她防身的柯尔特M1911手枪。
高程不知道说什么好,埃姆雷说妻子给他留了遗书,遗书上写她遇到瑜伽大师后,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觉得她虚度了半生。莫莉说要不要来点音乐,高程点点头,莫莉播放了一首气势雄浑的交响乐,埃姆雷说,德沃夏克的《安魂曲》。莫莉说,高先生喜欢吗?高程是个乐盲,可以说,琴棋书画,他样样外行,妻子对他进行过艰苦卓绝的艺术熏陶,以惨败告终,不得不同意他的自我评价——天生没有艺术细胞。高程说,有一种超脱的感觉。交响乐放完,高程问埃姆雷有没有想过再造出他的妻子,埃姆雷闪过一丝苦笑,说,我当然想过,妻子和女儿的情况不一样,我不确定她想重返人世,我必须尊重她的选择。莫莉说,我们还是得怀有敬畏之心,对吧?
高程回到松城一个半月,一辆没有标识的厢式货车停在他家门口,四个工人卸下一只方正的箱子,高程连忙让工人把箱子搬进屋,一个穿灰色制服的工人问他用不用开箱验货,他说不用。他用撬棒撬开箱子上的钉子,小心剪开层层叠叠的塑料薄膜,取出海绵和边角保护垫。他倒吸一口凉气,五十岁的“妻子”躺在箱子里,身上只有胸罩和内裤,长发,杏眼,几道细细的鱼尾纹,微微塌陷的鼻子,下颌偏左的一颗痣。婷婷,他颤抖叫道。“妻子”睁开眼,用他熟悉的女中音说,你好,高程,我是阿佛洛狄忒工程制造的高仿真机器人,你刚才用声音唤醒了我,只有你的声音可以启动管理员模式,你现在可以给我取一个昵称。老婆,文婷,婷婷,妞妞,高程连珠带炮,“妻子”笑了,说,我记住了,你建议我站起来吗?高程赶紧把“妻子”拉起来,摸摸她的眉骨脸颊嘴唇,一把搂住,忍不住哽咽,老婆,你终于回来了。“妻子”轻拍他的后背,说,我该怎么称呼你?他说,当然是老公啊。说完觉得哪里不对,他是高级工程师,妻子是交际花,夫妻在松城小有名气,妻子去世,亲友皆知,《松城周报》上登过讣告,现在妻子又冒了出来,他跟别人有口难辩。埃姆雷一再叮嘱,他们的合约最重要一项就是保密,因为很多人难以理解他们超出常情的爱。离开公司前,埃姆雷又提起那个家暴机器人女友的墨西哥客户,他说机器人女友从河中被打捞上来,引起当地人的恐慌,一群狂热的天主教徒指责墨西哥客户亵渎教义,要对其处以极刑,墨西哥客户偷渡到美国,才幸免于难。
当晚,仿真机器人给高程做了文婷生前的拿手菜,红烧鲤鱼,鱼肉如蒜瓣,芡汁甜辣,手艺胜过文婷。“妻子”看到高程诧异的神情,说,我脑袋里装着几十本菜谱呢,中国菜能做,外国菜也能做。菜上桌,高程打开红酒,犹豫要不要给“妻子”倒上一杯,埃姆雷介绍超仿真机器人有仿真消化系统和自清洁功能,但为了机器人性能和寿命着想,还是少饲喂它为妙。“妻子”接过红酒,给自己倒上一小杯,笑吟吟的,说,喝点酒吧,菜我就不吃了。
吃完饭,“妻子”去洗碗,打扫卫生,高程心生愧疚,文婷在世时,他为了呵护她,包揽了绝大部分家务,偶尔他不想做家务,她会走过来撒娇,伸出自己的手,说,老公,你忍心让这双纤纤玉手变得皮糙肉厚吗?他走到“妻子”旁边,拿走她手里的抹布,让她到沙发上休息。高程的心理有点复杂,一方面是心疼“妻子”,另一方面更隐秘,五十岁的文婷只有两年活头,当时她不是去医院,就是在家和朋友们品茶聊天,或者在她的画室呆上半天,绝不会像眼前这样热衷操持家务。他害怕不真实。他启动管理员模式,在行为习惯这一栏下找到一个小项——做家务积极程度:积极,一般,不积极,自定义,他点击自定义,设置成做家务不积极,在他疲惫或者生气时,她会主动去做家务。
牌友们都知道高程出国,他跟他们说是去拜访大学同学,他回来,尽管蹑手蹑脚,还是被他们知晓。他在超市购物被一个牌友认出,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回来也不找他们打牌,是不是找了新欢,见色忘友了?他忙不迭否认,说刚回来,下午就去找他们打牌。高程下午应付性地打了几局牌,念着家里的“妻子”,他关照她一定不要出来。文婷几次化疗后,一头长发寥寥无几,把自己反锁在画室里,他不愿再锁住她。他离了牌局,刚回到家,老周打来电话,约他晚上一起吃饭,他推脱,说晚上有约,老周便直奔主题,又给他介绍一个对象,貌美护士,才三十出头,离婚无孩。
第二天,高程决定带着“妻子”出游,免受滋扰。“妻子”没有身份证明,坐不了飞机高铁,住不了酒店,他就自驾旅行。岁末,适合南下,高程决定一路行至三亚。白天,他们携手闲逛,晚上,借助帐篷露宿,露宿地点多是公园。等到身上发臭,他就去酒店开间钟点房,痛痛快快洗把澡。
结婚纪念日这天,高程和“妻子”在山脚下的露营点过夜,高程照旧给“妻子”讲述文婷生前的事,根据他的讲述,“妻子”能模拟出他不在场时文婷的人生,听上去似幻似真,比如文婷上大二时,系草疯狂追求她,在她宿舍楼下用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拼成爱心。高程忆起那段时间,文婷情绪低落,他没有机会再问她。高程假使真有系草追求文婷,问“妻子”,你那会怎么想的?她说,没怎么想,本姑娘名花有主,肯定不会答应他的追求。他把她搂在怀里,知道她在讨好他。帐篷外响起女人的喘息声,他们相视一笑,躺了下来。虽然他和文婷厮守半生,身旁的“妻子”仍然像个新娘,他还没和她做过爱,他觉得这事也得有仪式感,计划在结婚纪念日这天和她入洞房。他从西服口袋里摸出两枚钻戒,说这是他们的结婚戒指。“妻子”戴上戒指,帐篷外喘息声愈烈,他吻她,仔细品味这层包裹精密电子元件的皮肤,他抚摸她小巧而下垂的胸部,生出赘肉的腰腹,脑海里浮现出老周前两天发给他的照片,那个瓜子脸护士,一对大胸快要撑爆制服。他勃起了,翻身进入“妻子”的身体,“妻子”松弛的身体,闷闷的呻吟,护士紧绷的身体,帐篷外母狮般的喘息,他泄了,乏味且羞愧。
他破天荒开车去十公里外的小超市买了香烟,站在帐篷外,抽了两支,“妻子”出了帐篷,说,我记得你不抽烟。他扔掉烟蒂,用鞋底碾灭,笑着说,事后一支烟,快乐如神仙。她在他肩膀上轻轻击了一拳,说,你刚才心事重重的。他说,有吗?文婷化疗后,我们就很少有性生活了,所以,我有点紧张。她抱着他,仰望湛蓝的星空,他庆幸搪塞过去,她说,老公,你心跳好快。
接下来几天,高程心不在焉,性事马马虎虎,有时要借助脑海里护士的身体才能对“妻子”发起最后冲击。回城路上,“妻子”说,高程,你是不是心里有别的女人了?高程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放在她大腿上,说,怎么可能,你是我的唯一。她说,你是不是觉得机器人好骗?手机里的护士是谁?他后悔没删掉照片,只好坦言相告,老周介绍的对象,他跟她出来旅游就是躲避相亲。
回到家中,一片狼藉,院子里养睡莲的缸倒在地上,缸碎水尽,客厅里的凳子东倒西歪,鞋子七零八落,冰箱门开着,冻肉融化的血水顺着沟槽流淌到地板上。高程刚要报警,看着眼前的“妻子”,又放下手机,“妻子”说,是流浪猫。他调出监控,果然是三只流浪猫作祟,先是合力扳倒院子里的缸,又挤进窗户的缝隙——临走时“妻子”坚持让窗户留一条缝通风,跳进客厅,打开冰箱,拽出香肠牛排虾仁西蓝花牛油果,在客厅里大快朵颐。操!高程第一次在女人面前爆粗口。他倒在沙发上,说,婷婷,你收拾一下吧。“妻子”说,我也很累,老公,你忍心让这双纤纤玉手变得皮糙肉厚吗?高程喝道,开启管理员模式。他把她做家务积极程度调成积极,她马上扶好凳子,摆好鞋子,穿上护衣,戴上胶皮手套,拎来拖把桶,擦拭地板上的血迹。
夜里一点半,高程被尿憋醒,发现“妻子”不在枕边,他打开卫生间的灯,“妻子”正在刷马桶。大半夜你不睡觉,刷什么马桶?高程抱怨。她说,我可以不用睡觉的,一会我还要去阁楼整理衣服。高程不知道她是跟他赌气,还是做家务积极模式就是如此不知疲倦。他想她毕竟是机器人,没有劳累的概念,就由着她去。
第二天早上,高程来到客厅,妻子坐在沙发上,裹着毯子,他问她怎么了,她说他可能生病了。他摸摸她脑门,滚烫,他要去找温度计,她说,别找了,三十九度八。他说,老万回国了,在国内就待三天,他组织大学同学聚会,我今天要去一下。她说,你忍心丢下我不管?他说,我怎么管,我是给你吃药,还是送你去医院?她说,你以前不会这样。他说,你能别演了吗?她扔掉毯子,说,你认为我在装病?
高程把“妻子”恢复出厂设定,保险起见,又将她关机,然后锁好门窗,去参加大学同学聚会。老万和以往一样,侃侃而谈,他说在智利古玩市场淘到一册《永乐大典》正本,众人不信,让他拿出来给大家看看,他说这么贵重的文物怎么可能随身携带,藏在他的芬兰豪宅里呢。聚会结束,老万单独拉他钻进一辆出租车,说娱乐活动正式开始。老万带他去的地方是一家位于山腰上的会所,会所掩映在树林里,路灯暗淡,进到会所,内有乾坤,日式风格,假山,温泉,灯笼,樱花,榻榻米。老万报上名号,一个穿和服的年轻女人迈着碎步领他们去包间,到了包间,席地而坐,日本料理和清酒上齐后,又进来两个穿和服的女孩,艺伎模样,手持纨扇,在柔和的音乐声中跳舞,朝老万和高程送去秋波。老万问高程对他的机器人妻子是否满意,高程支支吾吾,说挺好的。几杯清酒下肚,老万说,这两位艺伎怎么样?高程说,看着不错。老万用日语向她们打招呼,告诉高程,她们一个二十岁,一个十九岁,都是从大阪来的。高程说,日本女孩?老万说,当然了,我们的客房就在楼上,喝完酒,我们一人带一个回去。高程手一哆嗦,说,什么,艺伎不是卖艺不卖身吗?老万说,那是对穷鬼说的。老万一拍手,艺伎停下舞步,老万说了一串日语,艺伎坐到他们旁边,给他们敬酒,老万搂着矮个艺伎亲嘴。高个艺伎的手指在高程的大腿上跳舞,高程闭上眼睛,努力去回想文婷,文婷出现了,穿着和服,顾盼生姿。高程裤裆撑起帐篷,急忙起身,冲到洗手间洗脸,回到包间,老万在喂艺伎吃寿司,高程说他想回家,他不放心文婷。老万摇头晃脑,说,老兄,你拍戏吗,那是机器人。高程说,我说的是真正的文婷。老万说,不要道貌岸然,我们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要懂得及时行乐。高程说,你玩吧,我回去了。老万没有挽留他,醉醺醺地说,八嘎,撒由那拉,你还真是纯情少男。
回到家中,已是凌晨一点,他开灯,没有反应,想着是不是停电,他不记得小区有没有停过电,他是电气工程师,首先找到配电箱,总闸跳了,他推上去,客厅里沙发倒了,他望向破碎的窗户,凉风鼓动窗帘,黑夜涌了进来。他推开主卧的门,“妻子”不在床上,次卧,书房,画室,浴室,杂物间,都不在,他涌起一股寒意,跑向阁楼。“妻子”躺在阁楼的地板上,裙子掀了上去,盖住脸,内裤缠在脚踝上。他脑袋一嗡,蹲下身,慢慢掀开盖住脸的裙子,她的脸被榔头之类的物件砸烂了,裸露出来的电子元件闪着微弱的光亮。
“妻子”无法启动,除此之外,高程的首饰柜被洗劫一空,损失十几万块。他迷迷糊糊睡到上午九点多,老周打来电话,他以为老周又要撺掇他相亲,老周说小区进贼了,业主群里吵翻了。他打开业主群,“爬楼”看了一百多条信息,得知小区还有两家失窃,小区监控拍到了窃贼,窃贼伪装成快递小哥,戴着头盔,骑摩托车,窃贼专找黑灯瞎火的宅子,去按门铃,没人开门,窃贼就下手。警察说窃贼作案手法专业,安全锤破窗,进屋先断电,切断监控,所以没有室内作案的画面,也没留下指纹。不一会,窗外喇叭响起,叮嘱业主关紧门窗,有案件线索,及时向警方提供。
过了一个月,窃贼仍未抓到,物业倒换了一家,小区安保鸟枪换炮,修剪树枝,确保监控无死角,无人机加保安全天候巡逻,外来人员录入指纹。高程装上防盗窗,他本可以向警方提供重要物证——“妻子”体内的秽液,他没有这么做,他把她埋在院子里,一株三角梅底下,文婷生前喜欢睡在这株三角梅旁的躺椅上看书。
高程又和老周他们打起牌,私下还问起过那个护士,老周说别想护士了,嫁给本院的医生了。每天睡下去,摸摸空荡荡的枕边,不由怅然,他觉得让妻子又死了一遍,更让他耿耿于怀的是文婷被玷污了,即便她是身体松弛的中年妇女,即便她是机器人。
过完年,高程又去了一趟苏黎世,他想重新定制一个“妻子”,二十三岁的“妻子”。埃姆雷见到他,一脸惊讶,说他是公司第一个回头客。埃姆雷问他原来的“妻子”在哪,他说被偷了,埃姆雷皱起眉头,说,被偷了?不可能,她有定位系统,莫莉,查询B0037位置。莫莉摇摇头,说,查不到,定位系统损坏了。
埃姆雷翘起二郎腿,说,高先生,我能郑重问你一个问题吗,你有敬畏之心吗?高程没想到商人给他上思想道德课,他指着墙上的标语,说,埃姆雷博士,弥补人生缺憾,这不就是你们的伟业吗?
两个月后,他等来二十三岁的“妻子”,二三十岁,是文婷失贞之年,埃姆雷按照他的要求给他“妻子”装上了处女膜。“妻子”大学生模样,黄色短发,身材挺拔,皮肤细腻,他唤醒她,她用稚嫩的声音说,你好,高程,我是阿佛洛狄忒工程制造的高仿真机器人,你刚才用声音唤醒了我,只有你的声音可以启动管理员模式,你现在可以给我取一个昵称。他把她拉了起来,紧紧拥住,眼泪流了下来,说,亲爱的,我们见过面了。夜里,高程尽情享受“妻子”迷人的丘壑,老周介绍的护士,会所里的艺伎,顷刻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画面是他用半年工资给文婷买了一条翡翠项链,当夜在宾馆急匆匆剥掉她的衣服,她一脸紧张,滑溜的裸体止不住颤抖。
高程把娇妻藏在家里,片刻不离,他出门购物,就把门锁上,时不时用手机监控软件查看家里情况,“妻子”在家里看电视,看书,画画,做点家务,去阁楼上翻看旧物。他谢绝一切来访,哥哥嫂子来找他商量父母迁坟之事,他把会面地点安排在酒店,谎称家里在装修。
文婷忌日,他去公墓祭拜,“妻子”提出同去,他不答应,她说她第一次请求出门,他无奈应允,赋予她一个新身份,文婷的侄女。他在公墓遇到四五个同他打招呼的人,有些不认识,就点点头,“妻子”指着一队摇头晃脑的吹鼓手,说,老公,那些人为什么那么高兴?他小声说,有人的时候,别叫我老公,那一家一定是喜丧。她说,什么叫喜丧?他说,死者年纪很大,就是喜丧。一个黑胖子拍拍高程,高工,你新娶的妻子?跟文老师长得挺像呢。他记不得在哪里见过胖子,说,什么妻子,是文婷的侄女。胖子说,哦,我听她叫你老公呢。她说,什么老公,我叫的是老高。他随即应和,你听岔了,是老高。
离开公墓的路上,“妻子”一直扭头,他问她看什么,她让他看一个长发年轻男人,男人脸庞瘦削,五官立体,像外国人,叼着烟,穿着皮夹克,一副放荡不羁的样子。他说,怎么了?她脸上泛起红晕,说,他很帅呀。高程泛起醋意,一路上对她爱理不理。
高程想给“妻子”恢复出厂设置,犹豫半天,还是没下得去手。他不再允许她出门,连阁楼的窗户也封死了,“妻子”抱怨了几回,说她太寂寞,想去逛逛街,看看画展。他吓唬她,上次在公墓,她已经被人怀疑,再抛头露面,有性命之虞。
再行床笫之欢,“妻子”似有不悦之意,有次对高程说,你并不爱老婆,你是爱年轻的女人。高程大惊,期期艾艾,你胡说,我爱老婆,不爱年轻女人。等镇定下来,补充说,年轻女人不是别的女人,她是我老婆,哪怕未成年,也是我老婆。
中秋节晚上,明月高悬,空气中飘来渺渺的桂香,高程和“妻子”来到院子里,他在石桌上摆上月饼坚果水果,又摆上两只酒杯,邀她饮酒赏月。他先在三角梅底下浇了一圈酒,遥敬文婷,“妻子”喝了几口黄酒,脸色红润,呆呆望着圆月,说,老公,我想起一首词。他说,什么词?她说,苏轼的《江城子》。她幽幽念起来: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她念罢,竟泪如雨下。
中秋之夜,高程不顾“妻子”的伤感,粗暴地压到她身上,“妻子”呜呜叫。他瞥见墙上穿衣镜中的自己,鹅黄色床头灯映照下,镜中人犹如鬼魅,散乱的花白头发,浮肿粗糙的脸,摇晃的肚腩……
啊——他放声呐喊,操起床头柜上的空调遥控器,狠狠砸向穿衣镜。
高程最后一次去苏黎世,他要定制二十五岁的自己,埃姆雷拍着桌子,说,你疯了,没有人定制自己,你知道恐怖谷效应吗?他摇摇头,请埃姆雷一定不要拒绝他,他已经把灵魂卖给魔鬼了。
二十五岁的“高程”略显青涩,数据库中加入了艺术家模块,高程知道三个“人”中,有一个必然要成为局外人。
高程联系老万,说要跟他周游世界,他问高程舍得家里的“妻子”吗。会所分别之后的事,高程讳莫如深,他说舍得,就是个机器人。他赞成老万的活法,要及时行乐,老万拍手说,老兄,恭喜你开窍了,我的机器人是吉普赛波霸女郎,一星期就玩腻了,它现在跟一堆破铜烂铁躺在地下室吃灰。
高程给哥哥留了一笔钱,告诉哥哥他要远游,哥哥问去多久,他说时间不定,少则几月,多则几年。他预存了几年的水电煤气费,给物业一笔丰厚的小费,关照他们不要让任何人打扰他的别墅。锁在别墅里的超仿真机器人自己会充电,据埃姆雷说,机器人的石墨烯电池寿命可达三十年,足够这对年轻机器人伉俪尽欢了。
离家后的前三个月,高程经不住诱惑,时常会点开手机上的监控软件,查看家里的情况,二十五岁的“高程”和二三十岁的“文婷”如胶似漆,或吻,或抱,在卧室客厅厨房颠鸾倒凤,有一次看到他们在画室里,“高程”居然给“文婷”画人体素描。他苦笑,他像一个猥琐的偷窥狂。他熄灭手机屏幕,屏幕上映出他的白发,他的眼袋,他的双下巴。他卸载了手机上的监控软件。
又逢中秋,高程和老万身在老挝,住在山脚下的客栈,他们在院子里喝酒,残月清冷,山峦肃静。高程再次想起苏轼的《江城子》,对老万说白天在街上目睹了一场全村出动的葬礼,老万说别看他活着喜欢热闹,死了要图个清静,地球太闹腾了,所以他要葬在太空。他问老万死后有没有灵魂,老万反问他,你是想有,还是没有?他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死了之后,世上或许还有两个人造灵魂——孜孜不倦地戏仿我和文婷的人生。山上的桉树哗哗作响,他垂下头,月光映照,似落了雪,老万端着酒杯,怔怔望着他,像失了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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