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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收音机
这是一个关于陪伴与疏离的故事,主人公在别人的婚礼与自己的寂静之间,听见生活深处的叹息。
你在深夜里独自听过收音机吗?躺着,把那小小的匣子摆在颈上,用下巴顶住一点。无论是多么快乐的曲子,在那时候听来,都有点凄凉。
外面是一城的灯火,大路上有夜班车不断驶过,重重的、机器一样声音的女人闷声报着站名,稍稍一静下来,远处又有少年们高声地唱着歌,又有谁踢到一个破饮料罐子,哐啷哐啷的声音一直响到黑夜深处去。匡洁关掉收音机,两眼盯住房顶,眨也不眨。黑暗的角落里,一些像零件一样细碎的东西,组装着让人惊恐的物件,然而,它始终不能成形,匡洁耐心地等着——她有的是耐心。
匡洁明天又要给她的女朋友做伴娘了,这也怨不得别人,她实在是这一位置的最佳人选。如果相貌有必要分等级的话,那情形应该和楼房差不多,身在六楼的新娘,要找五楼的做伴娘,五楼的要找四楼的,三楼的当然更好。匡洁相当于地下储藏室,适用于一切被阳光照到的地上建筑,甚至给一楼以安全感和自信心。再说,婚礼上人多,说不定哪个男人看上了匡洁肯娶她呢!她的女朋友们个个都觉得自己对她有知遇之恩。
天亮了,匡洁早早到了新房。这一次要结婚的是叶雨樱,叶雨樱的面孔干脆就是一张粉饼,眉眼鼻嘴都是她自己的美术作品,作品风格类似闹市中的巨幅广告,五颜六色地画着蓝海红日,对于没有见过海的人有一种散发着油漆味的诱惑。再配着身上大红的套裙,头上一堆水红的绢花,脸是结婚的脸,衣裳是结婚的衣裳。
“我嫁的是他海黎一个人,又不是嫁他全家,说好的结了婚另住,偏不让,要我们跟他们一起住,一个月交一百五十块钱伙食。一百五十块,我一个月才赚多少,海黎才赚多少。说是亲生儿子呐,摊到钱上,一个子儿都少不了,还得赶着还这结婚欠下的一屁股债。这下他们可算是划着了,找了我这么一个倒贴钱的老妈子来,睡梦中都要笑醒了。老太太立马眉开眼笑地报名学老年迪斯科去了。要挨剥削,大家谁都别落下,他们家又不是只有他一个儿子,他大哥大嫂能搬出去,临到我们就不行。我这是刚出了炕洞,又进了烟囱,刚出了女儿国,又进了火焰山。”
匡洁刚要劝说几句,叶雨樱又接了下去:“你说海黎他是不是人,怪不得他那帮酒兄弟都叫他海公子,大事小事不操心,不说话,就让我背罪名。就说昨天,买了几样东西,我穿了一双高跟鞋,磕磕绊绊跟在人家后面,他倒好,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前奔。我看着一家店里的首饰好,刚往近一凑,他就伸出手来,铁钳子似的一把把我拽出来,那店里的人都拿眼睛看着我。你看你看。”
叶雨樱说着,捋起一只袖子给匡洁看,只见那雪白的手臂上,赫然几个暗红的手指印。匡洁看了,心知男方大约是嫌弃她东西买得多了,但没想到他能使这么大力气,也有点骇然,又不知道该怎么介入别人的事,不得不闷闷地挤出一句:“他怎么这样?”
叶雨樱娘家在城里,自己却在附近的小县城工作,现在又要嫁到县城去,单是下嫁一这项,已经有十二万分的委屈,现在又觉得自己遇人不淑,借着匡洁一句话,就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了。
匡洁努力劝了她几句,又说:“当心擦掉了刚化的妆,你看眼睛,眼影已经糊了。”叶雨樱这才慢慢止住了眼泪,又掏出一方折得四四方方的手帕,用边角小心地沾了沾眼角。匡洁拉着叶雨樱在梳妆台前坐下,拈起眉笔眼影膏等家什给她补起妆来。
忽然有人推开门,探进一个头来:“粉刷呐?”
两人转头一看,只见海公子从门缝里伸进一个头,脸上笑嘻嘻的。头发显然是新做的,烫了大波浪,十分夸张,猛一看像是一只生着气的黑卷毛羊卧在头上,再配了下面那一张尖长的脸和一脸的假笑,十足一个卡通人物。匡洁差点笑出声来。
叶雨樱也是又好气又好笑,扭转身体,留个背给海公子。
海公子笑得更厉害了,两条眉毛往一处凑了凑:“别生气,一皱眉,一噘嘴,墙皮要掉下来了。”
叶雨樱也一时忍不住“咵”地笑出声来,顺势站起来,走到海公子面前,拉开了门,伸出一根指头在海公子胸前一戳又一拨:“损起我来就伶俐得很,该你说话了就摇头摸脖子一脸猴相。我告诉你,明天到你们家了,有些话我肯定是要赶早说的,到时候你再装哑巴,当心我以后跟你慢慢算。”说完了,伸出手在海公子的一只口袋外面拍了一下,然后一摊手:“让你换的东西呢?别跟我说忘了。”
海公子嘻嘻一笑:“不敢呀,有贼心没贼胆。”伸手在口袋里一摸,摸出一只缎面的小盒子往叶雨樱摊开的手掌心一按:“那店里真是没有再大些的了,你要是还嫌小,恐怕就要到慈禧太后的坟里去找一个了。”
叶雨樱把那盒子打开,取出一只戒指,往指头上一套,喜滋滋地把手左翻右翻。看了几眼后,觉得自己显得太高兴了些,就揪起戒指上系的小硬纸牌子来细看。
海公子:“戒指大了也晃眼。听说现下有那么一帮盗贼,专抢女人手上脖子上的金首饰,有的戒指套得太牢实,一时抹不下来,他们就把手指头也砍下来。”说到这里,他捉着叶雨樱的手,把戴着戒指的手指按下去,折到手掌心里,然后歪着嘴笑:“哇,少了一个手指头!”
叶雨樱听了这话,把海公子的手一打,脸上一沉:“今天是什么日子,净说晦气话堵我。想想社会上那些人我都胸闷气短,你还拿我作比方。你是生怕你说的话不能应验在我身上,巴不得贼匪们连我的人头也一块割了去,好称了你的心。你是这一道菜还没端上桌呢,就想着下一道了。你可是把真话说了。看在今天这日子,我先不跟你闹,省得惹我一辈子晦气,我还冲着这好日子呢,我一辈子可就这么一回。”
叶雨樱一阵风似的说了这些话,看着海公子的笑僵在脸上了,一撇嘴把海公子连推带搡弄了出去,反身把门关上了,往门上一靠,抬头看着匡洁,笑着说:“男人都这样,对他们跟教育孩子一样,有好心,不能给好脸色,得趁早把他拿住了,不然日后再想着收他的心,那可就晚了。”说着就走过来和匡洁凑在一起看手上的戒指,说的也无非是在哪里买的,一克多少钱,又是怎么逼着海公子把小的换了大的这样一些话。
忽然听到门外一个男人说:“嫂子,还生气呐?是海公子不对,你把门开开,饭店说的时间快到了,咱们还得赶着点。”
叶雨樱隔着门说:“当你嫂子是什么人哪,为这么一点屁事想不开,关着门寻短见呐?还美了海黎他。”又一边匆匆将戒指上那个小硬纸牌子扯下来,一边回头对匡洁说:“是江大旗,海黎以前的同学,在城里开车。”说着猛地将门拉开,一脸笑容地把大旗扯进来,又一眼看见大旗穿的白衬衣袖子上有一小块黑污,就伸出几根手指头动作起来,弹了几下,发觉是块油污,笑着说:“干着个司机,光全沾在这里了,衣服脏了也没有人给盯着,就这么穿出来。”又说:“怎么样,看着你大哥结婚,也该心热了吧,嫂子给你再介绍几个,不过也难说呢,嫂子看得上的,你哪里还放在眼里?”一边将大旗又往进一扯:“这是匡洁。”这话一说出来,三个人都觉得不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而叶雨樱却“哇”的一声惊叫,将大旗和匡洁往一块一扯,又往后退了几步,拍着手说:“你们两个的衣服配得倒是真好,一个红白,一个黑白,不像我,一身着了火的大红,也没个变化,海黎也跟我较上劲了,不肯穿黑礼服,偏要穿一身的藏青,跟上班的衣服一样,可恨着呢!”
两人不由互相一打量,那大旗是个高个子,暗黑的肤色,亮亮的眼睛,长圆的脸,松松地打着条暗红的领带,孩子式的下巴。留的是眼下不多见的小平头,身上穿着件白衬衣,外面套着一件敞着的黑色皮背心,下面是黑的裤子黑的鞋。匡洁则穿着她历来做伴娘的职业服装,红的鞋,大红的裙子,短款红上衣,里面是白衬衣。
叶雨樱的一套作为,匡洁是习惯了的,而那大旗,给这几下扯得有些窘,只淡淡地笑着不说什么话,匡洁看在眼里,就走去将叶雨樱伸着的手一拉:“当新娘子了,还是毛焦火辣的,当心吓坏了人!”
叶雨樱笑笑地打趣说:“我吓坏了人?”这话说了半截,自知失言,急忙打住,不打住倒好,这么一打住,匡洁的心也就沉了下去,她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周围的一切不存在了,只有一支曲子幽幽地飘了过来……小提琴的……收音机的节目中作为填补空白的一支曲子……不知名的,在没有灯的黑屋子里,小提琴自己拉……幽幽的……流水一样的……也不管有没有人在听。
终于,新郎新娘头上撒了金纸片,坐着车往饭店去了,一路上张扬地放着鞭炮,仿佛讥笑路上每一个没有正在结婚的人。匡洁坐在叶雨樱旁边,一偏头,就看见叶雨樱红白的脸,漆黑地腻在眼睛上边的两道眉毛。车子一震,就能听见叶雨樱头上的绢花簌簌作响。这一派气象是和设在叶雨樱家的那间临时新房十分和谐的。刚才,匡洁最后一个走出那间屋子,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没有人的屋子满满地堆着十五彩缎面的被子、床罩,新的暖瓶,新的枕头枕巾,甚至新的有龙凤图案的肥皂盒,在人刚走掉的屋子里,它们没着落地宣扬着,快乐着,像小孩子脸上来不及立刻收敛掉的笑容。
车子在一个十字路口堵住了,前边的马路上正举行环城赛跑。穿着各种颜色的背心的年轻人一个个从车前面跑过去了。洁白的牙齿,黑的头发,裸露的肩膀上,骨头凸起的地方有一块小小的亮点。路边的人行道上,一家一家的商店正开着门,人们走进去,走出来,商店卖着东西,天黑了,就会关门,明天天亮了,又开门,人们照旧进进出出买东西,也不管有没有人正看着他们。生命是从来不怕旁观者的,无论是别人看,还是许多年后自己回头看。
车又开动了,有人迫不及待地从车窗里伸出手去放鞭炮,路上的人有转头看的,有不看的。车开过去了,拥挤的街道猛地空出一大块来。那扎着彩带绸花放着鞭炮的婚车开走了,在这么一个初夏的近午,没有什么意义的时刻,路两边的人心里也空出一块来,不过,也就是一刹那的事,像海水给劈开一道缝,很快就合上了。
第二天,是夫家那边的婚礼。一大清早,四五辆车载着喜客们直奔那小县城。匡洁原本被安排和新郎新娘坐在一辆车上的,刚准备上车,却见叶雨樱的五姨娘从大旗那辆面包车上下来,蹬着一双小脚颠颠地跑了过来,一边还早早把笑准备在脸上,到了匡洁跟前,拉着匡洁的手说:“樱子这丫头脾气躁得很,我怕她到了婆家什么也不知道,闹笑话,有几句话还得这一路上赶着给她讲,不然我也放不下心来,匡洁姑娘,我跟你换换。”匡洁往那车上望了一眼,知道她是嫌那车上人多,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一上面包车,匡洁就倒吸了一口冷气,十一个位子的面包车,大人小孩算在内,竟硬是坐了十八个人,唯一一个空着的座位,也就是五姨娘刚才坐的,竟然在司机旁边。匡洁微微一愣,只好过去坐下了。待到坐定了,用眼睛余光将大旗一打量,才发现他今天换了一身铁灰色的西装。自己还是昨天那一身红白的衣服,正懊恼着,忽见大旗一侧身子,向她这边伸出手来,像是要取什么东西,匡洁忙坐直,紧贴着椅背,而大旗只是将她右边车门上的锁压下去了。
大旗也并不多说话,匡洁慢慢地也就将自己放松了。车出了城,路两边出现了成排的白杨,树干上齐齐地刷着半人高的白灰。路上停着成群的麻雀,车开过去,才呼的一下全飞起来,力量、方向都一样,像是被一根绳子串着似的。匡洁微微地笑着,将车窗玻璃摇下去。
忽然听到耳边大旗在说:“我特别喜欢开车子,一把着方向盘,什么事就都忘了,就想着永远也别到目的地,就这么一直开下去,一直看着车外面的天啊地啊。”匡洁转过头来,看见大旗仍是目视前方,不能确定这话是不是说给自己听的,正琢磨着,大旗又抬起一只手来,轻轻拍着方向盘说:“我这匹马,也真是匹好马,让它到哪里去,它就到哪里去,从不发脾气。”说着,眼睛仍是盯着前面,“一开别人的车就不行,你看我这鼻子,歪的,就是有一次开别人的车,出了事,把鼻子给撞歪了,从那以后,我特别不愿意开别人的车。”匡洁一笑:“还有,你特别爱说‘特别’这两个字。”两人都笑起来。
匡洁笑着,低下头去,那幽幽的、流水一样不知名的曲子……匡洁的声音忽然变得干涩起来:“我只喜欢听收音机。”大旗一扬眉毛:“收音机?我有次听收音机里的节目,一个主持人,大概是新手,和中学老师聊教育,提出一个问题:孩子成绩不好,怪老师还是怪家长?主持人让听众打热线,没有人打热线,两个人越聊越尴尬。我就打进去说,孩子成绩不好,都怪家长!电话一搁,热线一个接一个来了,都是家长骂我的。我等了一会,听着他们的节目又冷场了,又没人打电话了,就又打进去说,孩子成绩不好,都怪老师。一挂电话,热线一个又一个,这次是听节目的老师骂我。”
匡洁笑起来,用拇指支着下巴,另两根手指夹着鼻子,止不住地笑着,没有理由地、不停地笑着,大概是怕停下来之后,那短短的一阵空虚。笑着笑着,也就不能再笑了,终于停下来了。却听大旗又说:“人人都觉得自己了不得,自己是什么,就要支持什么,我不,我都不支持。”匡洁笑道:“那是因为你既不是老师也不是家长。”大旗:“你看你,非要跟我抬杠,我即便是老师是家长,也不这么下结论。不过也难说啊,如果将来我成了家长,可能就生出一个自己的立场了。”匡洁说:“那……也难说。”
匡洁说着说着,声音又弱下去了。以后的事,谁又知道呢?外面是蓝的天,绿的树,不带一点渣滓的夏天,应当努力地快乐起来。耳边又听大旗说:“我将来去当赛车教练,专门教年轻人,年轻人没有这些事,不纠结,不想这么远。”
正说着,后面赶上一辆大客车,车上满满地坐着年轻人,高声唱着歌,像是去度假的样子。两车交会时,那辆车上的年轻人欢呼着,笑着,朝这边车上挥手。大旗腾出一只手,快速地挥了挥。匡洁缩在椅背和车门的角落里,看着那车走远了,车窗里突然飘出一根蓝丝带来,那是谁帽子上的?是谁衣服上的?她爱听收音机吗?
大旗微一转头,看了她一眼:“怎么我刚才朝那边挥手,你很怕的样子,信不过我的技术吗?”匡洁说:“是啊,我怕你一只手扶不稳方向盘,把我们通通转了户口。我倒不要紧,倒是你若少了根头发,添了道疤,怕是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伤心了。”匡洁一边说着,一边也诧异自己哪里学来的这种口气,没来由赌着气的,仿佛有许多微妙的牵连似的。大旗只是一笑。
叶雨樱的姨夫,在司机座位后那一排坐着,手里夹着一支烟递过来,又拍拍大旗的肩膀,大旗一侧头,摆了摆手。匡洁看在眼里,就笑说:“海公子烟酒麻将样样在行的,奇怪他怎么有你这么一个朋友。”大旗纠正:“是老同学。不过,新娘子和他在这点上很般配,如果不是一起打麻将,他们也没有机会认识吧。你呢?也是麻坛高手吧。”匡洁一听这话,有些尴尬,也不再说话,只把头转去看风景。
忽然听到车后面爆出一阵吵闹来,匡洁一回头,脸吓得煞白。原来那车左边坐着的一位女客晕车了,一时忍不住,拉开车窗把头伸出去吐起来,对面却正好开过来一辆车。大旗也变了脸色,把车一把刹住,喝道:“不要命了!”随即扯过一团棉纱,打开车门就跳下去。匡洁知道司机都是爱惜自己车子的,又是叶雨樱的娘家人弄脏了车子,就抢过那棉纱下车去把落在车身上的秽物细细擦掉了。车再跑起来时,匡洁想要把那余留的紧张消除掉,就笑着说:“我以为你和别的司机不一样,原来你也会说‘不要命了’。”这话一说出来,匡洁就后悔了,想要收回却也来不及了。再看看大旗,只见他脸上淡淡的一丝笑,并不追问,就松了一口气。没想到,沉默了片刻之后,大旗却忽然问了:“你觉得我和别的司机应该有些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匡洁一愣,不知道如何作答。
转了一个弯,车子猛一震,停住了,鞭炮震天地响起来,好像一个梦梦到最紧张的时候,却醒过来了。匡洁面前的车窗玻璃有一块有个气泡,透过那一块玻璃看见的房子和房子前面站着的迎亲的人,都是变形的。那些人看见车来了,忽地往前一聚,全都聚到那一块玻璃气泡里去,扁扁的、扭曲的人,挤在一个空间里,仿佛被拧干了血和水。站在最前面的一个人,大张着嘴,笑着,那一张脸,没道理地荒谬。
匡洁看着,闷笑着,又看见下了车的人也纷纷往那一块迎上去,开始是写实的身躯,待接近那一块了,猛地一虚,波浪似的一扭,脸面身躯便成了几摊流开的颜料。匡洁笑得更凶些,笑着笑着忽然顿住,扭头一看,见车里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她和大旗并排坐着。匡洁伸手便拉住门上的把手,一用力,却将车窗玻璃摇了起来,只好又转另一个把手,门却并不开。大旗伸手过来将门上的锁弹起来,匡洁开了门跳下车去,却并不往那人堆里走,远远地站着,只是笑。看见大旗在车上将车窗玻璃一一摇起来,匡洁心里便懊恼着本来该将自己那窗玻璃全摇上去的。
众人一股脑地把自己塞进屋子去,匡洁正眼睁睁地看着屋里的座被人一一占了,却见叶雨樱的二表姐——在车上晕车的那一位——笑着朝自己走了过来。二表姐拉着匡洁坐下,就皱着眉说:“还没见过这么乱的,也没个人招呼着,樱子嫁的这家人!我看看你这衣服的手工。”说着扯起匡洁衣服的一只角来细看,“现在的衣服!你看看这针脚粗的,亏我们是以前过来的,以前自己做的衣服哪有这样的!你们年轻,买着穿惯了的,还以为衣服就是这样,在哪家店里做的?买的?在哪里买的?多少钱?”匡洁给问得烦了,想起身走开,衣角却在人家手里。
二表姐忽地抬起头来,手里还捏着那衣角:“还没见过这么乱的!我们二强三强的红包也给忘了,亏得我们自家人,要是旁人早有话说!”原来照着规矩,随着喜客来的小孩子应该由夫家给红包的。不过,原先请人的时候,是并没有这二强三强的,而且这二强三强也实在算不得小孩子了。匡洁抬头看着二表姐的脸,蜡黄的皮肤,包着一层粉,时不时地露出一嘴焦黄的碎牙。那样的一张脸,总让人想起旧式的小圆月饼,松松的薄薄的壳子,时时成块地掉了下来,每一块上都有些红印的痕。这种饼捧在手里吃时,不得不十二万分地小心,然而还是免不了要沾一身粉白焦黄的碎屑。匡洁笑一笑站起身来,却没理由地拍了拍衣服。
匡洁满屋子找叶雨樱和海公子,却不见人。想一想,便自己掏出两张钱来,寻一个背人处找了两块红纸包上了,那红纸不肯服服帖帖,手一松便散开来,匡洁狠狠地将纸捋一捋,但一松手红纸还是散开来,然而也顾不得这些了。匡洁捏着那两个红纸包往二表姐手里紧紧一塞,生怕那红纸又散开了。一转头走了,心里便懊悔,知道这好人做得不值——然而还是做了。听见背后那二表姐对人说着:“你看你看,倒像是她给的!”
远远地看见大旗坐在屋子的角落里,低着头,在面前的茶几上用瓜子摆着一个字,摆得一心一意,是个“飞”字吧!摆好了,大旗端详一阵,便烦躁地将那些瓜子一拢,将那字毁了。猛地抬起头来,隔着人的山、人的海,倒是正碰上匡洁的眼睛,匡洁便笑起来,低下头就走开了。
忽听叶雨樱尖着嗓子满屋子喊着匡洁,匡洁往那声音刺来的地方望去,只见叶雨樱推着一个极丑的男人走过来,心下已有几分明白,待要逃走,一双脚却像是中了魔法似的动不得。叶雨樱将那人一拍,对匡洁说:“来,认识一下,这是刘国亮,在物资局。”又对那人说:“这是我跟你说的匡洁。”
刘国亮递上一张名片来给匡洁,咧着嘴一笑,露出金牙来:“鄙人在物资局供职,你要是买木头的话,只管来找我,红松木,外头卖一千五一方的,我一千二就可以买到,你的亲戚朋友要是打家具,做寿材……”
看见叶雨樱伸手暗暗将刘国亮一拉,匡洁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小的时候饿过了头,又急急地喝了一大口太烫的粥,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
新房里有人喊着匡洁姑娘,匡洁仿佛被惊醒似的向叶雨樱和刘国亮努力一笑,赶紧转身,只觉得一阵眩晕,兴许是转得太猛了。
新房里黑压压的全是女人,叶雨樱的姨娘、舅妈、表姐妹。叶雨樱的婆婆正在说话:“我上厨房去,他倒是生气了,连推带搡地把我赶出来,说你是还没辛苦够是怎么的,一边歇着去,难得他这么体贴的。”说着说着自己先笑起来,一屋子的女人也跟着笑,匡洁掀开门帘正在门口站着,听到这番话,不觉怔了怔,心下隐隐地有些难过,女人……再好些,再强些,也还是女人,男人偶尔露出些温情,她就喜成这个样子,以前的事,也就全忘了。
五姨娘一偏头见了匡洁,就笑着说:“婶子们要看看樱子的结婚照,也不知道她给藏在哪里了,你给找找。”
匡洁四下里找了半天才在柜子顶上找着了,踩着凳子取下来递给五姨娘。五姨娘眯了眼睛,拿得远些,一边端详着,一边说:“这照的,看着都不像樱子了。”一边的叶雨樱的舅妈说:“那是化的妆!”五姨娘只当没听到,问匡洁:“照这么一套要多少钱?一千八百块?”舅妈说:“我知道一家相馆,照一套才一千两百块,还给配框子。”五姨娘一直嘀咕着,嫌舅妈家来的人太多,坐了半车,现在又嫌她说话太多,就说:“这不是也有框子?一千八百块算什么?那是海家看重樱子人好,找了那有名的大相馆照的,小相馆是便宜,就是照出来不像本人,还让别人看了笑话了,说海家不拿我们樱子认真,只心急火燎地草草办事。我们自家人倒不这么想,就怕的是那远的近的不相干的人看去当笑料。”
又一眼看见照片上叶雨樱手上戴着的白纱手套,就说:“你看着学外国人样子戴的这手套,又不冷!手上的戒指也看不见了!那戒指才大,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听说后来又换了一个,更大。那时候我们那地头上杨家的小老婆戴的一个也大,可是还没这个大。匡洁姑娘,你找找樱子去,把她手上的戒指要来给婶子们看看。”匡洁犹豫了一下,出去找到叶雨樱,叶雨樱正忙得脱不开身,本想把戒指抹下来给匡洁带进去,又怕那屋子里人多手杂的,就叉着五指去给五姨娘们看。
五姨娘正啧啧地问着价钱,却听舅妈说:“我见过一个比这个还大的,我们院子里有一家,闺女要跟一个做生意的,她家人不情愿,那姑娘就跟着跑了,上广州去了,再后来抱着儿子回来了,又大包小包地拎回家来……”五姨娘啧啧几声说:“那可扫兴,怎么进得了门?”舅妈自顾自地说:“当爹妈的还不是指望着姑娘过好,现在看着他们一家子过得好着呢,恐怕高兴也来不及。有一回那孩子哭,我去帮着抱,才看见她手上那金戒指,怕有这两个大。”五姨娘说:“也不怕压折了手指头!”
匡洁在一边听着,满脑子却是一个“飞”字,不知不觉已在手中画了多少遍,忽然听着外边喊着开席了,就随着满屋子的人往外边走。大旗还在角落里坐着,等到人都快走光了,才慢慢站起身来。
一场婚结完了,匡洁又回到从前去,好像一场冗长的会议,麦克风坏了,刚乘机偷偷伸了个懒腰,麦克风又修好了,会又接着开下去。上班,下班。有一天下了班,回宿舍去,门口信箱里丢着一封信,是叶雨樱的,信里不免有许多牢骚,随后,貌似意味深长地说:“你在考虑终身大事的时候,可一定要慎重,不要像我,现在自己后悔。”然后,又罗列了刘国亮的一些情况,身高体重月薪职务地址邮编……匡洁把那信往身边的一张小桌子上一撇,看着看着,对着那几张纸猛吹一口气,信纸给吹到半空中去,停了一下才飘飘悠悠地往地上落。
信里还附了几张照片,是婚礼上拍的,张张都有大吃的人,也有叶雨樱和匡洁,只有一张上有大旗,却只照了小半边脸。
又是几天,一个黄昏,匡洁一个人在街上没目的地走,却看见江大旗从对面走过来,也是一个人,还是那身黑白的衣服。匡洁心中慢慢一紧,觉得一阵胸闷,大旗很有礼貌地笑着问她上哪儿去。匡洁淡淡笑着说:“约了人看电影。”擦肩而过,匡洁忍着没有回头,怕自己回头时,大旗却没有回头。
匡洁还真去看了一场电影,进场时电影都开始了好一阵,是美国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黑白片。影院里空空荡荡,匡洁却还是摸黑按票上的座位号寻到自己的位子坐下了。故事是讲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要结婚了,却没有结成,后来男人和别的女人结婚了,生了个孩子,要给孩子起名字了,那男人说:“就叫苏珊娜吧,我们的女儿要像百合花一样纯洁。”苏姗娜是那个女人的名字。
不过是极平常的悲欢离合,匡洁却觉得眼中有热热的泪涌上来,她赶紧掏出手绢来擦了擦,没有让它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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