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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垫上

简介 但说到底,除了那种熟悉的失望与挫伤,自己并不曾真正损失什么。姞面向瑜伽垫的长边而站,双脚分开大约一条腿的距离,脚趾朝前,双手撑地,上半身弯曲向下,头部倒挂在两腿之间,侧编的麻花辫垂落在颈侧。这叫“叭
 

但说到底,除了那种熟悉的失望与挫伤,自己并不曾真正损失什么。


姞面向瑜伽垫的长边而站,双脚分开大约一条腿的距离,脚趾朝前,双手撑地,上半身弯曲向下,头部倒挂在两腿之间,侧编的麻花辫垂落在颈侧。这叫“叭喇狗式”。透过双腿间的缝隙,姞的目光落在人造景观墙里的塑料蘑菇。色如猪肝,宽大的洋伞一把,菌柄却细如针,潦草地浮于草皮。

他此时绕至她的身后。姞先是看见那双她偷偷打量过无数次的脚,长而薄,足弓饱满如新月,脚背略高似小丘,趾甲短而干净。然后,听见他的声音,可靠如老友,“把重心放在双腿,尝试松开手,向后递给我。”

“其他同学,请保持呼吸,停留在这个体式。”他已在她身后席地而坐,双腿分开,用前脚掌抵住她的脚后跟,双手向她伸来。姞顺从指引,将双手穿过腿间,直至他抓住她细瘦的小臂。手指温热有力。

来,跟随我的口令,吸气时延伸脊柱,呼气时继续折叠,让能量缓慢从脚跟传递到全身。他嗓音低沉,语速缓慢。于是,深深吸气,姞抬起头微微将脊柱向前延伸。缓缓呼气,姞低下头将小腹贴向大腿。

梵音在教室里一层层地荡,孜孜驱着人欲。徒劳。连他的鼻息也饱含水分,如细雨点滴,从肌肤滑进心口,啄出甘甜印记。一时心软,姞把身体全权交出。小臂上又叠一分力,大腿内侧的肌肉再绷紧,她努力保持平衡,却像是被挂在晾衣绳上的单薄衣衫,上半身几乎要被强风掀翻过去。可她不愿叫停——她曾无数次幻想过,被这双手扼住,而那嶙峋青筋将她捆绑。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温度以及微微渗出的汗液,也能想象到他手腕上的印度老山檀手串轻盈摇晃。

能自己保持在这里吗?他问。应该可以,姞小声而犹豫地回答。事实上,此刻,血液疯狂涌向她倒挂的头顶。时值七月,暑热逼人,虽然教室里开着空调,她额间的汗水却还是接连滴落,双颊滚烫如火灼烧。而他的每句话都如温热糖浆灌入耳,一点点胶住她。

姞本该在此时承认自己已达极限,或至少听从他的口令,专注呼吸。但她的思绪不自觉地飘远——那条微博是什么时候发出来的?这似乎并不重要了……纷杂思绪仿佛成千上万只蝴蝶在她心头翻飞,以至于她并未察觉到他何时松开了手。下一秒,她的脚后跟擦过他正欲收回的脚掌面,向上飘起。

一声惊叫,姞摔在瑜伽垫上。一个显然不完美的后空翻。是合力的结果:失控的身体、放空的大脑,以及对失重感的顺从。姞瞥一眼墙上的挂钟,差一点七点十五。并不痛。她拜托自己赶快爬起来,却仍躺在原地发愣。

倒是其他同学被吓到,四面八方伸出手来要扶她。姞才回过神,尴尬而心虚地立回垫上,揉揉肩颈,甩甩胳膊。没事没事,继续上课吧,她朝他轻声说。


“随着下一次吸气,让我们来到树式。”他站回教室前方单独铺开的瑜伽垫上做示范,单腿撑地,“稳定以后,双手在胸前合十,慢慢举过头顶。可以凝视前方,也可以闭上双眼。”

姞的后脑勺隐隐作痛。痛归痛,倒也使她略有醒转,复又审视起眼前人来。他今天穿一件白色短袖和一条卡其色亚麻长裤,藏在布料下的肌肉像象牙般光滑又坚硬。袖口下露出拳头大小的纹身,寥寥几笔勾出的一朵莲。噢,花中君子。姞想,谁能不被他吸引呢?

瑜伽馆像“女人的乌托邦”,但从三年前开始练瑜伽,姞倒也见过几位男老师。馆里的第一位男老师是印度人。身材高大,小麦色皮肤,眼睛深邃,上课时总穿一件运动背心和一条黑色束脚卫裤,言行举止都很得体。他叫James,但上了年纪的阿姨们喜欢字正腔圆地唤他詹姆斯。姞每次想起James,脑海里先浮现出他的指甲。他的肤色很深,手指甲和脚趾甲却白得出奇,像是嵌在泥土里的贝壳。那时姞刚开始学瑜伽,在灯光明亮的瑜伽室,她常走神,忍不住追着他的指甲看。

后来James回了印度,馆里又聘请过几位男老师,都不太讨喜。他们有的不知分寸,借辅助之由随意拨弄学员身体,口令里不是掺杂着“把屁股再撅高一点”这般令人难堪之词,就是制造出“女人想要美就得努力”一类的身材焦虑。有的刻意避嫌,会尽量靠口令而非手法辅助,其中有一位专门带一根教棍来,上课时总用右手握紧这细长的竹棍,“哒哒哒”地敲地板。偶尔这声音会停下来——似是十分矜贵,横眉众生,手也高高在上,却让竹棍草莽地轻落在这位学员的腰,那位学员的髋……

他到这家瑜伽馆时,姞已在这里练习两年半。

当晚只排了一节课,是他的“哈他正位”。课表上写着他的姓名,教师头像处却是一片空白——显然是因为刚入职还没来得及上传——也就无从辨别他的性别。所以当他走进教室,在教师瑜伽垫上盘腿而坐时,选了第一排正中间位置的姞与他四目相对,竟瞬时红了脸。他一头茂密黑发,比寸头略长却很清爽,鬓角也修剪得整齐利落,有着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坚毅又敏感的脸,以及健身痕迹明显的身材。

“我既是瑜伽老师,也是健身教练。初来乍到,对大家不太熟悉,所以先问一下,有排斥手法辅助的吗?”他笑起来时会露出酒窝,像个大男孩,显得十分生稚。话音落下,没人举手。

 

那堂课让姞对他印象深刻:游刃有余地把控着上课节奏,体式示范得精细标准,口令里没有一个字多余。

从辅助手法,往往最能看出瑜伽老师的功力。用力过猛,学员易受伤,浅尝辄止,学员又不得要领。此外,时有老师被学员的求成之心所蛊,在其苦苦支撑时叠一份力,全然不顾那人早已乱了呼吸。姞暗自观察着,他尽可能不遗漏每一个需要辅助的人,同时不惊扰其他人。大部分时候,他落落大方地用指尖或手背引导,常常是蜻蜓点水般一点拨,有经验的学员便可会意,筋骨紧跟着进入意想不到的新天地。若是要调整髋或胸这些敏感部位,他则用一条自带的墨蓝色汗巾作隔。但凡觉察出学员流露丝毫勉强之意,那双巧手便悄然离开,留下一句,“要听从身体的指引。”

安全、舒适、专业——他完全符合瑜伽馆海报上的标语。也难怪他成为了在瑜伽馆留得最久的男老师。

姞还记得,那节课快结束时,他来到她身侧,用指尖触碰她的手背,引着她加深体式。姞随着口令深呼吸时,只觉他身上飘散的檀香混合着一股阳光的味道,让人恨不得陷进去。即便没有话语,他也能从她身体上读出许多秘密。肩颈有些紧张,经常伏案工作吗?胸腔不够舒展,积压了很多情绪;穿了不合脚的鞋么,脚后跟磨破了……瑜伽,是控制心意的波动。她竭力提醒自己,但仍难耐,心底涌出微妙情绪,犹如装在杯里的水,轻轻颤抖。而他温柔平和地轻声说:“你的手好凉。”

再念及此,万物失真,心头噗噗跳动的火被一盆冷水浇灭。怎么偏偏是他,做了这种事。

课前在更衣室,众人聚一圈,你一言我一语,有者忿忿有者忡忡。见姞置身事外,自顾自脱衣。有人便突然伸出一只手,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姞。在看见“健身房教练性骚扰女学员还偷拍”这行大字和他的照片同时出现时,姞屏住了呼吸,努力掩藏惊慌。她用手指飞速滑动屏幕,“私自抓拍、偷拍臀部照片”“发消息性骚扰”“已被健身房开除”这些句子散落在长篇幅的文字中,却像针一样齐刷刷扎向姞的眼睛。

她受不了,径直把界面拉到微博评论区,大多统一战线,“这证据太确凿了”“记住这家健身房和这个男的,绕道走”“看上去挺正常一男的,没想到这么恶心”……但亦有杂音,“谁让这些女的穿这么少去健身?”。姞的喉头被堵死,脸也涨得通红,一时竟分不清哪种评论让她更痛苦,仿佛这条微博曝光的不是他而是自己。更衣室的日光灯亮得憔悴。女人们在灯下个个脸色苍白。

“万一是假的呢?”刚说完这句话,姞就后悔了。眼前人双唇紧闭,眉头紧蹙,眼神如长矛,沉默着从姞手里拿回了手机。有人轻轻讥笑一声。刚换好瑜伽服的姞怔忡在衣柜前,无法动弹。她不喜欢自己刚才说出的那句话,也厌恶那尖细而莽撞,几乎要哭的声音。她猜测着对方没有说出口的话,自觉难堪。她无法用“我只是想让子弹再飞一会儿”这样的理由为自己抗辩。人骗不了自己。她只是本能般地站在了男人那边。

想到这里,姞重心不稳,摇晃起来。他目光轻浅地飘落在她身上,“要抛开一切欲望和杂绪,才能专注,才能稳定。”

姞脖颈上的血管突突直跳,那你呢,你为什么没有控制住你那令人恶心的欲望。 

 

“现在让我们松开双手,解开右脚,进行另一侧的练习,”他的背后是一面齐墙大小的明镜,清晰映出这间教室里的一切。此时,姞突然担心其他人,从镜中看穿她的眼神,便有意将目光收回,落到镜中的自己。真像一棵树,一棵普通却挺拔的行道树。

因为是他的课,今晚她特意穿了新买的运动背心和瑜伽裤。都是lululemon的新款。背心长度齐脐,是很衬她肤色的墨绿色。尽管细长的肩带此刻如琴弦割肤,但显得她颈长肩直。瑜伽裤是浅灰色的,裤腰上那枚银色的logo故作低调,却很显眼。小小的圆里印一个“omega”符号,隐隐泛着光,像极了一枚微型货币。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姞觉得,这近千元的瑜伽裤就是和之前花一两百元买的便宜货不一样,面料柔软顺滑如融化的黄油,几乎没有存在感,却将她的小腹收得紧实平坦,腿部线条勾勒得也很匀称。她还特意穿了无痕内裤,胯下的三角区没有令人尴尬的内裤线,肥厚的阴唇也没有在双腿间两瓣挂坠。

第一次到馆里上课时,姞穿一条网上销量最高的黑色瑜伽裤,一百来元,里面则是一条平日里穿惯了的、宽松肥大的棉质内裤。瑜伽裤面料粗硬,紧紧裹住她的腿,像塑料膜般堵住毛孔,汗水一冒皮肤就瘙痒难耐。中途她扭头对镜,屁股上的内裤印分外显眼,宽松的内裤被贴身瑜伽裤挤出密密的褶皱,像皮肤松弛后层叠的赘肉。那天一回家,她就丢掉那条内裤,在网上下单了二十元一条的无痕内裤。后来每当姞换上冰凉光滑的无痕内裤,都像是长出一层崭新的皮肤,她发自内心地感到一种骄傲和满足。没错,一条内裤就足以决定一个女人是否体面。

姞今年三十一岁了,她已经逐渐习惯了这个年龄该有的细纹和斑点——细纹总在额前、眼周和颈下不经意地出现,细却足够显眼;晒斑和褐斑则零星点点,小却颜色突兀——但她还是会用遮瑕膏尽量将它们藏起来。毕竟,她只有一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方圆脸型,扁平五官。她的手不够巧,化妆难有奇效,但至少能让她肤质均匀,气色红润。她早就明白,那些高声呼喊着不要“服美役”的人是本就无需服役的人,像她这样的普通女人,若是真听了这话,就得有勇气忍受他人看逃兵般的眼神。姞没有这种勇气,只有老老实实服役。

忽而好奇,在健身房被他偷拍的女人们是何种模样?姞也曾动过去健身房的念头。但初入健身房体验,没待够一刻钟,她就疾走而去。那间面积约两百平方米的健身房外放着快节奏的英文歌,挤满器械和配重片。环顾四周,穿着紧身背心,露出大块肌肉的男人们占据着大部分的器械,或是仰躺着卖力推举杠铃,或是坐直身子夹紧胸肌,姞不知眼神落在哪儿才合宜,垫着自己的影子挪步,手脚也失措,又听到四处传来怪异哮声,更觉不适。倒也有女人,个顶个的蜜桃臀配蜂腰,暗自一比较,姞转身就落荒而逃。

刚出健身房,姞便被这家瑜伽馆的一纸传单拦住去路。顺着纤纤细指一引,姞瞧见瑜伽馆的正门。两扇敞开的玻璃门后,是大理石砌的前台和等墙高的木质鞋柜。但更引人注意的是休息区,以一面玻璃作隔,显露出整洁干净的茶水吧台、奶白色的柔软大沙发,几张木质圆桌和编织藤椅。陶制花瓶插上干花被摆在装饰木架上,四盆绿得发亮的龟背竹各站一墙角。暖黄色的顶灯慵懒地铺洒在木地板,静雅如画。这显然是精心设计过的招牌,标志着一种轻松惬意的生活,一种都市人的体面和优雅。

不必销售多费口舌,端茶递糖,姞在瑜伽馆里逛过一圈便决意办卡。


半堂课过去,汗水已经打湿了姞的刘海,发丝混着油渍,一绺绺地贴紧额头。她偷偷松开右手,迅速地将刘海往耳后拢了拢,但手一滑落,油腻的碎发又跟着坠了下来。

镜中的自己越看越不顺眼,目光便转了弯,心思跟着再飘远。姞又想起了更衣室里的对话,更觉自己卑琐透顶。她唯一庆幸的是,自己终于学会了及时闭嘴,不去用更多愚蠢的话为一分钟前说过的愚蠢的话作徒劳无功的弥补。当时她差一点就要在众人沉默时说出:“或许他只是以前这样,应该没有偷拍过我们。”

不过,如果他是惯犯,那他在瑜伽教室里也偷拍过吗?在他的镜头里,自己有几分姿色?姞没有意识到,她薄薄的嘴唇正蜷缩成一种痛苦的形状。而愤怒与自悔,正被揉进新生的皱纹。

纵然课前闹了一出,今晚照常开了课,只是人较往日少一半。姞在这家瑜伽馆待了快三年,识了不少熟面孔。

姞旁边那张瑜伽垫上的中年女人,此刻正用手抓住小腿,尽量挺直脊柱,呼吸声短促而粗鲁。她大概在附近工作,和姞一样总是选择晚上七点的课,每次会提前十分钟到瑜伽馆,在更衣间脱下黑色职业装,换上黑色运动短袖和深灰色运动裤。烫了卷发,但头顶的发缝明显,新长的些许银丝暴露着年龄。有一双很辛苦的脚,脚后跟和前脚掌的角质层厚得发黄,被剪得很短的灰指甲有如层叠的石灰岩,脚趾缝隙里还常常沾着袜子的碎屑。上课时,她的瑜伽垫前常常堆满擦汗的纸巾,因为无论空调温度开得多低,不到十分钟她便会大汗淋漓。有一次姞听见她跟瑜伽老师低语:“更年期可真痛苦,胸口闷得慌,只有练瑜伽时能呼吸顺畅。”

中年女人后面的那位,是生了一对双胞胎的宝妈,姞估摸着她的年龄不超过三十岁。她总是踩点进教室,头发被随意地挽作一团挤在颈后,脸色苍白,疲惫到似要虚脱。瑜伽馆规定进教室前要先脱鞋,但好几次她都趿着瑜伽馆的公共拖鞋跑进教室,直到看见瑜伽垫才猛地反应过来,脸上因尴尬和沮丧浮起微红。今晚她穿一件露脐的深蓝色运动背心,每隔几分钟便用手将橘色瑜伽裤的裤腰向上提,小腹上的妊娠纹像淡紫色的虫,沿着肚脐密密地爬行。

有一位快七十岁的阿姨邻着宝妈,她大概是这家瑜伽馆里年纪最大的学员,看上去是那种大半辈子都浸泡在“妈妈”和“妻子”这种身份里的女人,直到被浸得头发花白稀疏,浑身发皱,才偷来些属于自己的时间。她腹部的赘肉松松垮垮,像沙袋般垂在腰间,却练得比大部分学员都好。此时他正站在她的身后,弯下腰,隔着那条墨蓝色汗巾,用手轻轻捋顺阿姨的脊柱,辅助她加深折叠,同时提醒她放松斜方肌。

至于姞身后的年轻女孩,是最近刚来的新学员,有着与她的年龄并不相称的黑眼圈和眼袋,常常用粉色蝴蝶结发绳扎一个高马尾,每节课穿的瑜伽服都不重样。她身材纤瘦,有双漂亮的长腿,膝盖骨小巧圆润。她总是选择靠后排角落的位置,上课前会在黑色的公用瑜伽垫上铺一层自己买的浅紫色铺巾,跟不上课堂口令或是难以完成体式时会红着脸紧张地偷瞥身边的人,比如此刻。

就是这样的女人们,带着各自的伤痛和负累走进教室,渴望得到疗愈和力量,或只是想短暂地将各种身份抛在一旁。可在他眼里,她们也只是满足他龌龊癖好的素材吗?又或者,她们恰恰因此逃过一劫?

“我们再停留最后三个深长而稳定的呼吸。”姞又一次轻轻抬起头,他已经回到前方的瑜伽垫上,尘埃舞动的光线落在他的身上,也洒在木质地板上。地板上水波般的纹路泛起光,让姞有些头晕。


姞忍不住自问,为何替他狡辩。或许会有人误以为她被他迷了心窍。她承认自己编排过不切实际的内心戏。可那当然算不上动心。她已单身很久,偶觉孤单,但再不是小鹿乱撞、飞蛾扑火的年纪。最多不过是,这大半年来,无论阴晴,也不顾经期,他的课一节不落。

姞曾和普普通通的男人,谈过几段普普通通的恋爱,长则两三年,短则一两个月,但最终都以各种常见的或荒谬的分手理由仓促画上句号。三十岁以前,父母还有些着急,不时觅来些相亲对象,催促她至少见见。姞倒也见过不少,但如今回想起来,只记得起一种焦灼尴尬的气氛或令人窒息的沉默。她总是出于礼貌努力寻找话题,再尽量拖延话题,竭力抵挡即将袭来的沉默——只要她声音一停,沉默便会降临在饭桌、咖啡厅或是酒吧。

姞最后一次相亲是在二十九岁的夏末,男人是远方亲戚介绍的,比她大五岁,国企中层,有房有车。瘦长扁脸,浓眉细眼。加上微信当天,男人便约她见面。姞花了一小时化妆,粘了假睫毛,还用卷发棒卷了大波浪和法式刘海,特意穿了一条银色真丝荡领连衣裙,配一双五厘米细跟的尖头皮鞋。出门前又从衣柜里翻出一个香奈儿的羊皮单肩包,小心翼翼地挎上肩。

男人约她在滨江路碰头,见面后只说散散步。时值下午,空气闷热潮湿,裹着汽车尾气和灰尘。姞跟着这个身穿黑色Polo衫和休闲裤,脚踏皮凉鞋的男人,顺着滨江路而行。沿途路过不少咖啡厅和甜品店,姞屡屡暗示想要歇歇脚,男人却步履不停。她暗自后悔自己没有穿一条褪色的牛仔裤,随便套一件宽松短袖。男人个头矮小却步伐极快,一边走一边喋喋不休,讲着自己的公司、买的基金股票和交往过的女人。姞的头发逐渐失去弹性,软塌塌地贴紧头皮,皮鞋里的脚趾越来越挤,脚底也冒出细密的汗。她感到厌倦,无力迎合,最后任由沉默在江边弥漫。

日光灼灼,蚊虫嘤嘤,他们却一直走到傍晚。快要把五公里的路程走到尽头时,落日正沉入江水,天边飘曳着灿烂晚霞,被染得发红的云彩含情脉脉,腿乏的姞不由地停下脚步,眼前的风景似乎穿过了她的身体。望着粼粼余晖,她顿觉自己好像可以包容和原谅一切。正是这时,男人盯着姞,上下打量后说:“你的包是不是掉色了,假的?”姞回过神低下头一看,才发现贴着背包的裙面确实被染上黑色印迹,她慌乱中竟忘记反驳,只是嚅嚅道:“怎么会这样?”而后,男人便匆匆道别。

时隔很久以后,姞再回想起这一场荒谬的约会还是忍不住懊恼,怎么没有先男人一步扭头就走?但更可恨的是,他不仅毁掉了她的包,也毁掉了那天唯一让她觉得没有被浪费的一刻。

那次相亲让她仅剩的一点心气儿都散了,她自然而然地习惯了单身。尤其是滑过三十岁后,父母也懒得替她着急了,只是妈妈偶尔会在微信上给她转发一大堆主题明确的短视频,“男人符合这三样就可以嫁”“普通女人怎么嫁给好男人”“第一次约会时应该注意这几点”……

当然,也总有些时刻会觉得孤单,尤其是在独自醒来的清晨或是漫长难眠的深夜。这些时刻,躺在被窝里的姞会撷花似的弯下腰,用手指顺着小腿缓慢轻盈地爱抚自己。她喜欢用指腹按压每一个关节,感受它们的形状,默念它们的名字:浮肋、股骨、髋骨、耻骨……手指爬到腹股沟的凹陷处时,她会短暂地停下来,让手指温柔地打圈。待情绪酝酿充分,再添一份力,径直来到大腿之间的那片丛林,撩拨频率时快时慢,力道时重时轻……直至大脑一片空白,浑身瘫软而痛快。

而他,让姞平淡重复的单身生活发生了改变。姞不会否认这一点。

至少,他出现在瑜伽馆后,喂饱了姞的想象力。独自在床时,她会用脸颊蹭磨柔软的枕头,想象那是他宽阔的肩头,用手指轻抚自己的皮肤时,她脑海里是他那双爬满青筋的手。她有大把时间想象他光着身子会是什么样子,和他的肌肤紧贴会是什么感觉。有时她甚至可以一半以他的身份说出甜腻的情话,再以姞的声音呢喃作答,但在那些时候,她不由自主且难为情地意识到,她在自言自语。

“最后,我们进入猫式的练习。”他双膝跪地,脚趾回勾踩地,双手撑在肩膀的正下方。他一边说着分解口令,一边同时抬起右手左腿向前爬行,“今天的练习会和传统猫式不同,我们学习猫爬行,在保持后背和髋部稳定的同时,从瑜伽垫末端爬行至前端,再倒退着爬行回起始位置。关键点在于收紧核心,保持稳定。”他做得很轻松,不像猫,像虎。像故作漫不经心,却已经作足准备,胸有成竹地等待猎物出现的虎。

姞按照口令缓慢爬行,手掌迅速被汗液濡湿,从瑜伽垫上抬起时会发出黏腻的撕拉声,撑在垫上时又总是打滑。“慢慢来。”他已经退出体式,盘腿坐在垫上,提醒道,“四肢落地时一定要轻盈,想象一下猫行走的样子,落地无声。”

姞忍不住想,他有没有看到那条微博?如果看到了他怎么还能一副无事发生之态?他会被瑜伽馆开除吗?还是说,他根本不在乎这一切?

太多的疑问压在姞的身上。四肢艰难地挪动,再沉重地砸向瑜伽垫,她感觉自己不像一只四肢灵活的猫,也不像虎,倒像一只笨拙的狗熊。教室里没有一只猫,姞听见手掌、膝盖与瑜伽垫的摩擦声此起彼伏,混杂着沉重的喘息声和轻声的抱怨。空气变得闷热凝滞,任长笛哪般悠扬,也安抚不了焦躁之心。

如果说四肢爬行拥有更好的平衡性且奔跑速度更快,还更省力,为什么我们从猿进化成人类的过程中,会舍弃这一能力?我们究竟是如何,一步步进化成了这样的人类,这样糟糕的人类?心底藏着无数丑恶欲望的人类,无比懦弱而虚伪的人类。姞盯着瑜伽垫,胸口像被人猛击了一拳,连呼吸都很痛。她突然很想哭,但她忍住了。已过而立之年,她已经很清楚失望是怎么一回事,也知道还会有越来越多失望的瞬间在前面等着自己。而流泪,是最无济于事的应对方式。

课程剩下最后五分钟。

“请大家平躺在瑜伽垫上,双腿微分,慢慢将呼吸调整至最自然的状态。”他仍盘坐着,只是侧过上半身,拿起瑜伽垫旁的手机。姞知道,他在切换音乐。进入休息术时,他爱放同一套引导词——一个台湾女声,语速非常缓慢,普通话极不标准,会把“别着急”说成“别交急”,有一种莫名的滑稽感——最初听到这套引导词,姞常发笑,后来却习惯了,一听见这熟悉的女声,便四肢松软。

“我们开始做瑜伽休息术,注意你的一呼一吸,使你的呼吸变得均匀缓慢……要感觉和平宁静的声音传遍你整个身体……”

姞和大家一样,头朝教室前方仰躺。但她还未闭上双眼,目光沿着头顶高高的天花线游走,直到尽头。房顶四排悬浮顶灯,灯光已被他调至软杏般的暖黄。新风排风口缀一条红色丝带,无声地飘着。那种事情,怎么能在这样宽敞干净,体面舒适的教室里发生呢?

“现在我要讲出你身上的各个部位,我提到哪个部位,你心里也默念这个部位,感到这部位在放松……从两脚开始,两个大脚趾正在放松……”

这声音让姞难以控制地阖上眼,感觉自己很沉很沉,像是要陷进瑜伽垫,再陷入木地板。她几乎要睡过去,可是蓦地,她的手指轻轻抽动,又将她唤醒。

“现在感到你的身体变得很冷,想象你在冬夜里,大雪纷飞……全身冰冷……冰冷……”

她尝试重新跟随指引,脑海里却浮现起幼年时常吃的一种硬糖。外面的彩色玻璃纸闪闪发光,给人一种香甜可口的错觉,但里面的糖果小小一颗,咬下去满嘴都是香精和色素的廉价味道。每一次都是如此,即便早已知道那糖的滋味,却还是忍不住被那炫目的包装吸引。

但说到底,除了那种熟悉的失望与挫伤,自己并不曾真正损失什么。咂摸每一次肌肤之触,尝不出一丝一毫的逾矩。姞为此庆幸,也为此自怜,但终是释怀。再难下咽的糖,也能融化,不过需要些时间罢了。再不济,也有吐掉的权力。她感觉自己漂浮在一种难得而奇怪的舒适中,一切好像都有了答案,而她只需努力深呼吸,让胸腔如手风琴的风箱般浪漫开合。

“现在你的身体完全放松……完全充满了精力,你的身体从脚趾到头部都充满了元气……”

姞知道,引导词已经来到了尾声。她轻轻地抖了抖肩膀,像是要抖落肩头的灰尘。无论怎样,随着下一次呼吸,她将重新回到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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